陆雨梧右手指骨绷紧,低首咬住腕部细布的一端,用力将细布与左手中的剑柄绑在一起,湿润的雨露落在他凌乱的发髻,顺着鬓角往下。
    一名反贼一刀砍来,他侧身避开,挽剑横擦过那人颈项,划出一道血口子,那人倒下去,然而又有人扑上来。
    陆雨梧不知自己杀了多久,这场雨始终不肯停,反贼的叫嚣声,拚杀的嘶喊声,急雨的杂声,浑浊不堪。
    “谁先砍下陆雨梧的头颅!老子赏他做大将军!”
    鲁林忠举起刀来,大声喊道。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响起,反贼们攻势更猛,陆青山与一众侍者立即将陆雨梧围护在中间,明瑞生亦领着帆子又围了一层。
    浓雨中隐约响起一段尖锐而诡秘的调子,那是竹哨的声音,没有人察觉到它,除了明瑞生,他猛然抬起头,雨水砸进他眼眶,他却看见一只低飞的鹰:“山主来了……”
    他喃喃着,猛地声音又振奋起来:“山主来了!”
    陆雨梧一瞬抬眼,城门处,整齐的马蹄震颤地面,很快一路军容整肃,身披寒铁甲衣的骑兵扬蹄踏过无数反贼的身躯,手持长戟挥出,刺倒一片反贼,他们很快分为两路,露出紧跟其后的弓骑兵。
    利箭齐发,连珠射出,又是一片反贼倒下去。
    一时间,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这般整肃的军纪,还是他们手中的弓箭,竟引得反贼心生惊慌,忙往两边躲去。
    弓骑兵之后,是那骑马而来的紫衣女子。
    在她身后,则是一个黑衣少年。
    大雨如瀑,女子腰间银饰雪亮,手中双刀抽出,双足在马镫上一个借力,便飞身而起掠过重围,双刀锋刃一转,几乎没有人真正看清她的招式,她每一刀却都精准地擦过一名又一名反贼的脖颈。
    尸体接连倒下去,便成了一条血路。
    她落至陆雨梧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飞身掠上瓦檐,急雨打在身上,脸上,她很快带着他旋身下去落在马背上。
    弓骑兵利箭开路,二人万军中过。
    马儿一声嘶鸣,调转方向往城门奔去。
    “细柳!”
    惊蛰喊道。
    “你别跟来。”
    细柳却只丢下一句。
    “不能让那陆雨梧跑了!追!给我追!”
    那鲁林忠心中记挂大哥血仇,一声令下,半数反贼急忙扑出城去。
    马蹄踩踏湿润的地面,激起水花不断,陆雨梧近乎失神地望着前面这个女子的后背,冷雨扑在他脸上,良久,他才哑声唤:“……圆圆?”
    他像是没有力气了,手臂上接连几道伤口,方才脱离乱局,他便怎么也抬不起来了,细柳一手往后,摸到他的右手,用力往前拽着环在她腰间,她没有松开,侧过脸,后面是紧追不放的反贼。
    她抬起眼,只看清他半张沾血的侧脸:“陆雨梧,听说你杀了临昌王?你读圣贤书,不知道什么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吗?”
    “你知道?”
    陆雨梧的声音喑哑得厉害。
    “我只知道既然君不君,臣又何必是臣。”细柳说道。
    她看向前面茫茫雨雾,再不能看见他此时的神情,他身上很冷,好一会儿,他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说:“我与圆圆,是天生的同道中人。”
    无论相隔山川几万里,他们走的路,是早晚相逢的路。
    细柳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她没有回头,马蹄声声,穿行雨雾,骑了快马的反贼追上来,细柳便与陆雨梧一路跑,一路杀。
    不知过了多久,马匹中箭,嘶鸣一声,他们两个从马背上摔下去,陆雨梧就着揽在细柳腰间的那只手将她护在怀里。
    后背底下是碎石,陆雨梧绷紧下颌一声不吭,被细柳拉起来,两人钻入山林中。
    但穿过大片山林,一条长河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朦胧的雨雾几乎与水面融成一色,细柳拉着陆雨梧站在河滩上,河水掠过他们脚边。
    “那鲁林忠是真恨你,”
    细柳松开他的手,抬起眼睛,重新审视他,阔别多日,他更清瘦了,肩上,身上,到处都是伤,“这么多人来追我们,真给你面子。”
    谭应鲲给她的骑兵没有跟来,这是细柳先前下的死令,汀州城里的反贼少一些,那么汀州城的百姓活下去的希望就会大一些。
    就算是多拖延一些时间也好。
    哪怕细柳不说,陆雨梧也明白她的意思,河水涌动着,擦过他的衣摆,他绑在手上的细布已经被血浸透了。
    风吹雨斜,在他乌浓的眼睫晶莹若泪,而他眼眶泛红,忽然说:“圆圆,我没想过你会来。”
    “那你都在想什么?”
    细柳望着他。
    陆雨梧原本洁白的衣襟也早已染红了,他从怀中摸出那玉蟾来,竟不再是碎裂的模样,而被他以金丝重新嵌合起来了。
    “想这枚玉蟾,还有茏园的钥匙,我应该早一些给你,想你在西北,到底好不好。”
    他说。
    细柳看着他掌心里的那只玉蟾,也许他自己没有察觉,他的右手在细微地抖,是那种筋脉损毁,稍加施力,便止不住的抖。
    雨露砸在脸颊,细柳鼻尖忽然涌上酸意,但她强忍着,说:“我很好,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谭大将军收复了万霞关。”
    陆雨梧望着她。
    他忽然笑了:“那很好。”
    “太好了。”
    他说。
    细柳也笑起来,她伸手去接那枚玉蟾,却又忽然握住他的那只手,玉蟾被包裹在两个人的掌心里,她走近两步:“陆秋融,我还没有谢谢你,一直记得我,所有人都不想我做周盈时,只有你,记得我,找我,我不知道我们儿时的情谊,可以支撑你这样久。”
    她伸出手,抹去他脸上的雨水,就像小时候给他擦眼泪那样。
    陆雨梧浓而长的眼睫轻颤,他看见雨露顺着她的耳垂,滑落到她剔透的耳坠,又滴下去。
    “我常常违逆父母意,自认不是一个孝顺女儿。”
    细柳忽然将他抱住,河水轻拍衣摆,她的目光落在他肩上,不远处山林中枝叶震颤,她却依旧抱着他,说:“但我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给我选的郎君,是全天下最好的。”
    “再也没有人比你更好。”
    陆雨梧低垂眼帘,他望向她乌黑的发。
    她戴着那支簪。
    那只玉兔,仍旧抱着他的月亮。
    陆雨梧忽然回抱她,双臂收紧,像是那么多年过去,到今日,他才算真正与她重逢,他眼中泪意微闪,却笑:“可你小时候说你不喜欢爱哭鬼。”
    “所以我爹才说我不知好歹。”
    她眼泪砸下来,声音却依旧清越:“但我现在知道了。”
    哪怕陆雨梧没有内力,他也听见了山林中的动静,但他并未往那边看,河风吹动他鬓边湿润的浅发,他俯身扣住她的下巴,吻住她。
    那些杂声越来越近,陆雨梧终于松开她。
    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她。
    他牵着细柳的手,面向那片密密麻麻,不断靠近的人影,她握刀,他握剑,正要往前杀去,正是此时,林中却传来更繁密的马蹄声。
    反贼们尚不知怎么回事,很快铁甲撞击之声伴随马蹄越来越近,雨滴砸在他们的盔甲上,发出脆声。
    身披银甲的战马越众而来,那马背上的人精神矍铄,头盔遮掩了他满头的华发,但他下巴的胡须却是霜白的,他手中一把银鳞斩马刀,赫然与西北大将军谭应鲲手中那把一模一样。
    他看见河边那携手而立的一双男女,立即便将斩马刀收入辔头边的刀鞘当中,随后抬手抱拳:
    “在下谢宪,奉新皇之令,前来接应二位!”
    第106章 立夏(四)
    花府中一间门窗紧闭的室内,几盏灯烛燃着,花懋怀中抱着一个皮肤彤红的婴孩,神情焦急地望向那道墨绿色的帘子:“人还没醒吗?”
    “老爷不必担心,大夫已经看过了,若丹只是生产太累,才昏睡了过去,方才汤药也喂了,应该很快就能醒的。”
    花懋的妻子吴氏拍了拍他的手臂,算作安抚。
    外边正说着话,那道厚重的帘子内忽然传来婢女的声音:“老爷,夫人,堂小姐醒了!”
    花懋身为男人是不方便进去的,他连忙将怀中的婴孩交给吴氏,婢女打帘,吴氏立即抱着孩子走了进去。
    “若丹,快看看你的孩儿,是个小子。”
    吴氏走近床前,将襁褓中的婴孩放到她身边,花若丹脸色苍白,满鬓都是汗,乌黑的浅发湿润地贴在她颊边,她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起初她神情茫然,听见吴氏的声音,才猛地看向身边的婴孩,她眼眶一下红了,脸颊贴过去,却又猛地抓住吴氏的手:“婶婶,外面怎么样了?先生……叔叔说先生来了?”
    外头正乱得很,也许是太过忧心所致,花若丹这孩子生了许久都生不下来,正是凶险的时候,花懋在外头忽然说细柳姑娘回来了。
    室内花若丹听了,不知怎的又有了力气,竟将孩子生了下来,接着她很快昏过去,到此时方才真正清醒。
    吴氏也不知是不是被外头的兵祸吓的,眼圈还是红的,看着花若丹拉她的手,她有些支支吾吾的,花若丹心中陡然一沉,她立即望向那道帘子:“叔叔!您快告诉我,先生和陆公子怎么样了?”
    花懋叹了口气:“细柳姑娘和陆公子他们两个引反贼奔出城去了。”
    “就他们两个?”
    花若丹呼吸一紧。
    “就他们两个。”
    花懋说。
    昏黑的室内,烛火映照花若丹一张苍白的脸,她猛地支起身来,掀开被子,吴氏连忙去按她的肩:“若丹,你这是做什么?你才生产过,又是难产,险些命都没了,快躺下……”
    花若丹一边挣扎,一边摇头,她喃喃着:“我要去救先生……”
    “我要去救先生!”
    她浑身没力,挣脱不开吴氏的手,眼眶红透,喊道:“叔叔!姜变留给我的人呢?您让他们来,让他们跟我去救先生!”
    “若丹,你不要激动,”花懋在外面连声安抚着,喉咙却忽然哽了一下,“细柳姑娘和小陆大人心怀大义,他们引开那么多的反贼,是为了咱们,为了整个汀州城的百姓,咱们若能活得下去,就得活下去,这样才算不辜负他们……”
    花若丹的肩膀忽然塌下去。
    她坐在床沿,被汗湿的长发披散,赤足踩在地面,她感受到一种无边的冷意,床上的婴孩在哭,她也哭。
    吴氏用手帕捂住脸,颤着声音说:“却不知咱们,还能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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