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来了?”
    曹睿轻笑一声:“朕让他二十日到,他十九日到的沔阳。虽说擦了个边,却也没违反朕的旨意。”
    “让他进来吧。”
    “是。”毌丘俭拱手一礼,随即转身向外准备领人去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毌丘俭就领着一个中等身材、穿着朝服的中年男子进来。
    孟达走路不急不慢、端庄有节,目光下视地面,走到皇帝面前两丈的地方直接下拜:
    “臣孟达拜见陛下!恭贺陛下击退蜀贼、重取汉中,四海一统指日可待!”
    说实话,曹睿见到孟达的第一感觉,与脑海中一直以来的印象全然不同。
    孟达此人像貌不错、走路姿势颇为端正、声音也清朗明晰。从形象上来看,是典型的正面角色。
    外貌与人心之中,又能有多少相似之处呢?
    “孟卿,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曹睿说道。
    “臣遵旨。”孟达跪坐于地,上身直立,抬头与皇帝对视了一瞬,而后又低下头来。
    “平身吧。”曹睿语气平淡的说道,就好像是遇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对于这个昔日让自己用封号和爵位收买的孟达,皮相再好,曹睿都提不起什么兴致。
    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谢陛下。”孟达起身时的仪态依旧风度翩翩。
    竟有了七分夏侯玄的感觉。
    曹睿出声问道:“孟卿这是第一次朝见,朕也是第一次见卿。先帝在时,常常和朕提到孟卿,常常称卿为友人。”
    “先帝驾崩之后,卿为何不向朕上表、来洛阳祭拜呢?”
    孟达懵了。
    他在接到旨意,一日不停赶往沔阳的路上,确实想过皇帝找自己、是到底要干什么。
    而且孟达盘点过自己这数年来所为之事,丝毫没有违法或者不忠之事。
    想必皇帝也就是想见下自己吧。
    不然此前的安西将军、镇宁乡侯又该怎么解释呢?
    这就是人视角的局限性了。
    被朝廷众人视做反复之徒的孟达,全然不会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是这等印象。
    坐在堂中两侧的曹真、司马懿、辛毗、王昶、张郃、曹洪、牵招、郭淮等人,看孟达也全如看笑话一般。
    在这些大魏真正的权贵面前,没人真正拿一个孟达当回事。
    可孟达想了几瞬以后,面上却丝毫不慌的从容答道:“启禀陛下,新城毗邻吴蜀,当彼国丧之时,臣唯有尽职尽责、保守城池,方能报先帝圣恩之万一。”
    “今日得见陛下天颜,又闻陛下挥师南下屡战屡胜,臣来汉中的路上一直不胜欣喜。万望陛下恕臣来迟之罪。”
    曹睿瞥了孟达一眼,继续问道:“那孟卿今日见到朕了,朕与先帝相比何如啊?”
    司马懿看了皇帝一眼,略带无奈的微微摇了摇头。
    仗打完了,皇帝似乎又‘轻佻’起来了。和先帝相比,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曹真、辛毗等人倒似乎并不作他想,只是在堂中犹如看热闹一般。
    孟达从容的拱手应道:“陛下有问,臣下自当竭诚而答。”
    “陛下承先帝遗烈而鞭挞宇内,绍德继命无往不克。先帝与陛下之比,犹如大禹比之夏启,汉高比之汉文,由是而已。”
    曹睿终于笑了起来:“进见闲雅,才辩过人。孟卿果然不凡啊!”
    孟达见皇帝终于露出些笑意,一直紧绷着的情绪也终于放松了下来,顺着话头开起了玩笑:
    “先帝昔日与臣初见之时,曾戏问臣是否为刘备刺客。臣无甚才能,无非是奏对以诚、事君以忠。”
    巧言令色!
    曹睿笑道:“不错,好一个忠臣!”
    “既然孟卿是忠臣,今日朕见了你、理应提拔一下。”曹睿道:“新城偏僻之地,孟卿屈才了!”
    “孟卿想在何处为官?尽管说来!”
    孟达听闻‘提拔’二字、以及皇帝口风一转,心头喜出望外,刚要开始盘算该选个什么职位。
    刚要张口,孟达却本能般的感到如芒在背。
    心下警觉之时,微微侧头用余光一瞥,孟达就注意到了司马懿略带一丝嘲讽之意的冰冷面孔。
    司马懿……
    孟达对司马懿是知晓的。
    或许是出于臣下固宠的本能反应,昔日曹丕身边的近臣们,无论是侍中刘晔、还是尚书台的司马懿,都屡屡在曹丕身边进言孟达不妥。
    孟达是知情的。
    整个大魏朝廷,曾与孟达交好的只有故尚书令桓阶、以及故征南将军夏侯尚二人。
    桓阶死了、夏侯尚死了,可是刘晔和司马懿都还在,而且都是身居高位!几乎是瞬间,在魏蜀之间骑墙多年的经验,让孟达迅速做出了本能反应。
    跪是不能跪的,方才在话头上建立起来的‘雅士’做派,跪一下就全毁了。
    孟达躬身一拜:“臣忝为朝廷之臣,却于国家无甚功勋,得天恩眷顾才能有如今太守之位、将军之职。”
    “只要是陛下所命,臣定然万死不辞!”
    孟达朗声说道:“全凭陛下安排!”
    曹睿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盯着孟达的脑袋。
    时间一瞬一瞬流过,孟达没有听到回声,也丝毫不敢抬头,就这样在堂中、在众人的目光下,静静躬着。
    “孟卿,直起身来吧。”曹睿轻叹一声:“满洛阳的官员,上至两千石的重臣、下至三百石的小吏,都说朕是一个大方天子。赏赐官阶职务,朕从来都不吝惜。”
    “朕有意给卿一个好结果,就看卿想不想要了。”
    孟达额头上的汗珠继续流了下来。
    是申仪、还是其他什么人,将自己在上庸之事与陛下透露了?
    自己此前数次私见蜀国使者,难道被皇帝知道了?
    6=9+
    孟达微微咬住嘴唇,努力克制住自己、不显出异样的表情,拱手道:“臣孟达恭听圣训。”
    “既然孟卿是个雅士,就莫要在新城待着了,也不要领兵了。随朕一同去洛阳享福吧。”
    “罢卿旧职,命为崇文观副祭酒、加光禄大夫之衔,去帮帮吴季重吧。他身体不大好了。”
    崇文观?
    孟达知晓崇文观。除了高堂隆外,吴质、曹植两个副祭酒,一个是先帝旧臣、一个在先帝朝也不得用。
    与他们二人为伍?那我的安西将军呢?
    孟达终究不敢发问,只是一味的下拜道谢。
    “孟卿平身。”曹睿目视毌丘俭:“仲恭招待一下孟卿,就宿在你营中吧。”
    “遵旨。”毌丘俭走到离孟达一步远的地方,微笑着伸手示意:“孟大夫请吧。”
    “臣告退。”孟达先是向后退了三步,而后转身小步离开。
    孟达并不认得毌丘俭,但既然皇帝直呼此人的字,俨然又是一名新朝宠臣。
    来时在毌丘俭面前趾高气昂,离去之时、却对毌丘俭言辞甚是谦恭。
    判若两人一般。
    孟达走后,曹睿又与臣子们议定了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迁民至雍州的章程,以及战后守备汉中的大概规划。
    郭淮也领了皇命、承担起了汉中三城的防御任务。
    阳平、沔阳、南郑三城,两万外军与羌人杂合之兵,这就是征蜀将军郭淮的新职司。
    夜间用过饭后,郭淮不请自来、到了张郃营内的大帐之中。
    司马懿这种随侍军中的文臣,都是宿在城中的。而张郃郭淮这等将领,都是宿在城外军营之中。
    已是惯例。
    “伯济怎么来了?”张郃一身素袍,从席上起身迎道。
    “张公快坐,我也是有些私事来寻张公解惑的。”郭淮从容道。
    张郃左右看了一眼帐中站立的亲卫,两名着甲亲卫当即会意、快步走了出去,只留二人在内。
    “伯济何事?”张郃问道。
    郭淮出言道:“我这个汉中之任,是张公与陛下说的吗?”
    “并非我与陛下说的!”张郃诧异:“应是陛下自己定的、或者大将军建议的。”
    “伯济何出此言,莫非不愿意囤在汉中?”
    “怎会不愿呢?”郭淮拍了拍大腿:“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虽说按照一半外军一半羌兵,那也是两万之兵!”郭淮喃喃道:“我一个杂号的征蜀将军,兵竟然和牵镇西相仿,比前将军、右将军、后将军都要多了。”
    “实在有些惶恐啊!”
    张郃哑然失笑,拍了拍郭淮的手臂:“陛下信得过你,大将军也信得过你,谨慎做事就好了。”
    “陛下给你的时间也足够宽裕。先给你一万五千外军,半年内补满一万羌兵,同时渐渐撤走五千外军。”
    “一万外军,一万羌兵,固守待援如何都是够了的。”
    郭淮叹道:“如此恩情,实在是有些太厚了。”
    “不过张公……”郭淮抬眼望向张郃:“大将军督关西四州之后,张公身上都督之职也就没有了。”
    “莫说此事。”张郃皱眉阻止道:“我身上的征西将军才挂上几个月?哪能不念陛下恩德,论这些呢?”
    郭淮咂嘴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以陛下素来对将军的恩宠,如何不会对将军有所补偿呢?”郭淮扳着手指计算:“现在是五月中旬,最多再有个八日十日的,陛下就要返回了。”
    “返回之前要不要论功?此前只给了将军号、现在要不要论增邑和赏赐?”(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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