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煦在一旁出声道:“母亲,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从来都不是贪图顺遂之人。”
    他这一生,承气运而生,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世人厌他、喜他的,哪个不称他为顶顶好的公子,他只管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将来只管等建功立业,青史流芳。
    或许说,若是之前没有碰到杨水起,他的一生走向或许早就已经能够预见。
    但,若真是那样,萧吟或许也会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
    没有杨水起,他或许从来都不会去共情杨家,没有杨水起,他也会是屠戮他们的人之一。
    没有她,他见众生皆无色。
    他今日若死,为了这事而死,从来都不会叫人意外。
    萧煦疲惫得阖上了眼,他道:“再来一次,他会做这样的事,再来十次,亦是,千次百次,他都如此。则玉若真挺不过来了……他也不会后悔。”
    陈锦梨垂着眼道:“不后悔,就好了。”
    她的眼中带了几分悲色,声音也带了几分悲意。
    “当年我的爹爹、娘亲死了,是姑母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去萧家,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这件事,因姑母待我,真
    的很好,你将我当成了亲孩子。可我却摆不清自己的位置,起了不该起得心思,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杨水起也没娘亲,她娘很早很早就死了,可我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我事到如今,每日都觉折磨,后悔至此,也不知该如何赔罪。”
    杨水起虽不像从前那样厌她,可终归也是不会忘记那件事的。
    她不忘记,那,陈锦梨便也要一日一日被这件事情折磨。
    陈锦梨尚存一丝良心,这一丝良心,极容易被其余的东西遮蔽,而做出不可估量的恶事,可就又是这一丝可笑的良心,将她折磨得不生不死。
    陈锦梨说了这些伤心的话,擦着泪,她道:“所以说,若表哥做的事情,不后悔,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若她也有机会做出这样不后悔的事来,也是喜事一桩。
    萧夫人被他们一劝,也知是自己情急之下,又说出了这样偏颇的话,萧吟是何脾气,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能不知道吗。他自己一心求死,谁都拦不住啊。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扯着萧煦道:“你能不能去杨家,去叫杨水起过来,他不是最喜欢她吗,你就让她陪他说说话,不管听不听得见,说说话就行了!”
    他们同他说话,他不见得喜欢听,杨水起呢?杨水起掉个眼泪他都心疼得不行,她来见见他,行不行啊。
    若是她同他说说话,会不会好一些呢。
    杨水起……
    说起杨水起,萧煦现在冷静下来,才回想起了方才萧吟昏迷之前给他留下的话。
    “北疆的尘牧村……杨奕……可能还活着。”
    杨奕活着?他怎么会还活着。
    萧吟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不论说萧吟这话是什么意思,从北疆传回来的消息就是杨奕已经死了,即便说有什么隐情,恐怕要等萧煦过几日亲自跑北疆一趟才能知道了。
    他要亲自去尘牧村探个究竟。
    萧煦见萧夫人现下要杨水起来萧家,不免有些头疼道:“杨奕身死的消息才刚传回京城,您是让她怎么来?”
    萧吟从杨家回来之后就出了事,若他后来真的活不下去了,杨水起又会怎么想。
    方经历丧父之痛,现下如何再能受到旁的打击。
    听到萧煦这样说,萧夫人再也忍受不了,“你们人人都为她着想,我呢?那我呢!你们皆想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皆都要我不好过是不是?你们都不愿意去,我去,我自己去!”
    人人都良善,人人心中都有他们的大义,各个有血有肉。
    他的丈夫为了大义要打死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为了他自己的理想,也视死如饴,她呢?
    可那是她十月怀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生下来的孩子!
    今日这恶人,她不当也要当,就是押也要将杨水起押过来!
    天边已经冒出了白光,折腾快有一夜,这除夕就这样稀里糊涂,烂七八糟的过去了。
    见萧夫人这般激动,萧煦没了法子,起身道:“母亲别再气了,我去就是了。”
    若她再气出个好歹来,真是要完了。
    见到萧煦答应,萧夫人也不再这般强势,她马上软了话头,红着眼道:“你去将人请上门,就让她同小吟说几句话,就几句话,听个响,有点盼头就是了……”
    *
    萧煦马上纵马赶去了杨家。
    门口没有人拦着他不让进,见到是萧煦,都马上给他让了路来。
    他去了堂屋。
    这里还是一团乱,杨风生坐在地上,已经累得睡着的方和师靠在他的身上,杨水起倒没了身影。
    两人面上都带着泪痕,一看便是刚哭过。
    想也知道是为何而哭。
    萧煦来之前,还曾在想,如果杨奕当真活着,萧吟为什么不早些说,可是看到杨风生他们这样心伤,若是他,他也不敢说。
    听萧吟的意思,恐他确实在背地里做了手脚,但他也不能确定杨奕是不是能真的活下来。现下同他们说杨奕活着,但若没有救下来呢?
    如此一来,实在残忍。
    即便萧煦知道一些内情,现下确实也不敢说那些打包票的话。
    眼前落下了一片阴影。
    见到萧煦来了,杨风生抬头去看他。
    “怎又来了?”
    声音带着说不出得沙哑,若被砂纸磨过了一般,方才一定哭了很久。
    杨风生其实也爱哭,只不过这点只有亲近的人知道。
    两人相视,皆是满面疲惫,眼中有血丝,嘴边冒出了青茬,就连身上的衣服都皱得不像话。
    见萧煦低眉不语,杨风生抬头看他,先问道:“是萧吟出事了?”
    方才萧正来抓人,差点气得都要在这处杀了他,所以,他回去打他了是吗?
    杨风生提起萧吟,萧煦终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泪珠砸到了杨风生的脸上,他道:“他快死了……他快被我爹打死了……”
    萧煦素来百折不催,便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摆着笑脸,天大的事情,在他的身上也不过尔尔。
    可是现下他竟然哭了。
    杨风生听到这话,身子忍不住颤动了一下,带醒了怀中的方和师。
    “萧吟快死了?”杨风生错愕道。
    方和师一醒来就听到这样的噩耗,脸上也浮现忧惧之色。
    萧煦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他边擦眼泪边道:“他和父亲吵了很大一架,他跪在祠堂前面,挨了几十棍的家法,被打得七窍流血,几乎没气了……”
    说是吵架,倒不如说是萧吟单方面的惹怒萧正。
    竟这般严重?!
    杨风生本来只是以为,顶多抓他回去罚跪一下就是了,怎么会将人打成了这副样子?
    杨风生来不及问些别的,直接问明萧煦来意,“那你怎又来了杨家,是有什么要我们帮的吗。”
    “让小水去看看他成吗。”
    *
    天已经亮了,杨水起一夜未睡,眼底青黑明显,眼睛也肿得不像话,她就那样在桌子前坐了一夜,一直哭,哭累了就停会,有了力气就又开始哭,饶是肖春如何劝,都止不住泪。
    她一想起自己曾经对杨奕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便疼痛难忍。
    越是想,越是苦痛。越是苦痛,却又越是想。
    她终于肯去打开杨奕去北疆之前给她留下的信。
    这是她最后留给她的东西了。
    几个月过去,这封信件被她来回揉搓,已经皱得不像话,四角都已经有些微微泛黄,上头写着四个大字,“吾儿亲启”。
    她撕开了封条,拿出了有些微微发黄的信纸。
    几个月来,她都不敢去看这封信,现下终于打开了它。
    粗粗扫去几眼,就已经又泪流满面,寥寥数语,却不堪卒读。
    “吾儿水起,见字如晤,展信舒颜。知儿不愿复与言,别无他法,只作信述吾之所想所感。欲言太多,却又不知道该去从何说起。其一,说来惭愧,自子生后,便不多关照,只能任你同兄长一起作伴,罪甚罪甚。其二,只为一己私利,为复兄仇,而害你兄妹二人家破人亡,亦抱歉良深。”
    “吾知我不配为人父,亦知你心中有殇,只说再多对不起的话,现今为时已晚。偶至深夜,吾常梦汝泪眼婆娑,悲不自胜,见汝此,吾亦苦不堪言。这一别,千里咫尺,或不复再见。”
    “笔落至此,只两愿,一愿吾儿身安好,二愿,莫为吾泣。”
    莫为吾泣。
    她怎么能不为他去哭。
    杨水起哭得眼睛都痛了,不知不觉就将手上的信紧紧攥在了手里,揉搓成了一团,皱巴得不像话。
    杨奕知道,那个时候杨水起气
    在头上,不论说什么她都不会去听,越是说她反倒是越要气,所以,他留下了这样的一封信,将他不能说出的歉意,都写在了这个上面。
    若她看了也好,不看,那也好。
    杨风生几人赶到的时候,杨水起绝望的哭声将好的传到了他们的耳中,嗓音听着都已经哑得不像话了。
    萧煦惊道:“这是哭了一夜吗?”
    怎么嗓子都哭成了这样。
    杨风生又哪里知道,他没有回答,已经跑进了屋子,就看到杨水起趴在桌上,哭得脱力。
    杨风生看她这样,心疼得不行,抱着她道:“别哭了,不要再哭了,哥哥在,不要再哭了……再叫哭下去,眼睛不要了,嗓子也不要了……”
    杨水起哭了一整个晚上,她被杨风生死死地抱在怀中,嗓音嘶哑,“哥哥,没有爹爹了,再也没有爹爹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的,我不该的啊……“”
    听着她哭,杨风生也只能一直拍着她的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不停地说,“不是你的错,傻孩子,真的不是你的错……”
    方和师不忍再看,背过了身去,掩嘴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水起才平复了心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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