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睡过凡人的床呢,乍一躺下来,又软又暖,像躺进软绵绵的云朵。她一开心就爱打滚撒欢儿,用头蹭来蹭去,满床被褥被她滚得乱七八糟。
    “太舒服啦!”阿花心满意足,把脸埋进软软的枕头里,咯咯直笑。
    沉迷睡床的后果,就是阿花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来。都怪自己一时心善,揽下这桩差事,昨天又赶路又放血,累得不轻。越睡越困,越困越想睡。她许久不醒,林寂犹豫再三,小心凑到床前听她的呼吸。鼻息均匀深长,应当没什么大碍。
    阿花最后是被饿醒的,没觉察满床被子拧在身上裹成大蚕蛹。刚要坐起身去找吃的,两条腿结结实实捆成麻花,咚地一声摔下床。老虎骨壮筋强耐摔打,这一下子不至于疼痛痛,顶多砸得头脑清醒。她艰难地从一团被子里扭出来,林寂不在房内。
    阿花捂着咕咕大叫的肚子,里外转悠三圈儿,最后在客栈门外找到了他。午后太阳温暖热烈,他一袭白衣坐在破烂掉漆木凳上,像一块遗世出尘,千年不化的寒冰。美还是美的,只是太冷冽了些。
    “喂。”她饥肠辘辘,不耐烦说话,“我醒了,走吧。”
    一路上他骑马,她牵马。肚囊空空,吹拉弹唱正热闹。马也赶着犯脾气,气得她扬手就是一巴掌,马儿不安地嘶鸣起来。林寂听见动静,问是怎么回事。阿花郁郁寡欢踢路边石子,闷声闷气:“没事儿,我烦。”
    过三个村镇,就离陵山不远。马儿着实可怜,生受阿花半日无名火,尥蹶子不愿再动。
    “不拴马,马会跑走的。”林寂轻轻地说。
    “有我在,它不敢。”阿花放马走开啃食青草。自己仰天躺下,眯起眼睛看雪白云团黏在晶蓝天空上,飘飘忽忽。
    “云彩,是什么味儿的。”阿花吮着爪子尖儿自言自语,“凉凉的?还是软软的?”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云就是雨水的味道。”林寂说。
    聊以充饥香甜幻梦瞬间破碎,她气恼地直瞪他,想到他看不见,又撮起几个松松的土块儿砸到他袖子上,雪白衣袍随即印上三两点棕褐印痕。
    林寂偏了偏头:“你是不是饿?”
    阿花满肚饿火,没好气地呛他:“对,我现在饿死了,你自己回陵山去吧。”
    林寂被她没头没脑抢白一通,并不生气,自顾自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小袋糖果:“先垫垫肚子。”
    “糖吃不饱,还是你留着吧。”阿花忧郁地把他的手托回去,“我们妖吸食天地灵气。凡人多的地方浊气深重,灵气自然稀少。或者你有什么山参黄精灵芝石斛之类的,那个我勉强吃得惯。”
    她说完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肚皮紧贴柔软潮湿的土地。此地昨夜下过雨,空气中弥漫淡淡泥腥,久久不散。让她想起从前窝在翻斗山的山洞里,成日无所事事,只知听雨嬉闹的日子。
    马儿吃够青草饮足溪水,脚程快上许多。天色刚擦黑,远处陵山高低起伏山影已然清晰可见。
    林寂侧耳听了听,笑道:“到了。”
    不必他出言提醒,阿花觉察得出,陵山四周禁制极森严。她还没未曾走到山脚下,手脚已经微微发麻。
    “你能自己回去吧?”她转头看向林寂,“再向前,便不是我能踏足的所在。四根竹简你仔细收好,倘若往后再出变故——说好了,我不负责。”
    “那你呢?”林寂似乎对她所说的并不大关心。
    “我?”阿花爽快地笑起来,“找点东西吃,然后回翻斗山。”她从怀里掏出那枚金铃,借黄昏余晖,认真端详其上古朴的花纹。纹路古奥神秘,晖光中熠熠流华。
    “这个我不要,还给你。”她一扬手,将金铃抛回他怀中,“我错吃炎火丹,却也帮你寻回竹简,放血救命,护你回山,一来一往就算扯平了。我们老虎生死,一半听天命,一半靠自己。如若将来被天师所擒,是阿花没有本事,与你和这铃铛都没有干系。”
    林寂攥紧拳头,没有说话。
    阿花步步后退,身影几乎消失在远处大路尽头。她忽然听见身后狼狈脚步声,那把冰雪一样的嗓音,呼唤她的名字。
    他大约慌慌张张地从马上跳下,跌了许多次跤,雪白袍角满是泥水印记。
    “还有什么事?”阿花板着脸回头,“我不记得你还有东西落在我这。”
    “没有——”林寂长出一口气,“我请你吃东西,陵山后山全是灵草……”
    “我是妖。”阿花打断他,“你们陵山上的捉妖师满山跑,为吃几株灵草搭进一条命,你当我傻?”
    他向她摊开手,手心赫然躺着那枚金铃:“有我护着你。”他急急地补了一句,“我会护着你的。”
    “我不需要你护。”阿花不忍心下手,只得耐着性子解释,“炎火丹我吐不出来,否则我剖肠刮胃也要还你。倘若你心气难平,咱们挑个僻静山头打一场,谁赢听谁的。但你眼睛不好使,我赢,胜之不武;我输,丢的是虎族颜面。不如你我和和气气就此别过,你觉得怎么样?”
    昏黄暮色中,林寂面色看不大真切。他的嘴唇抖颤半日,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趁他不察,阿花头也不回跑走了。
    她不着急回翻斗山,而是爬上山顶,眺望四周山川形貌。凡有山水环抱,峰峦迭嶂连绵不绝,地下必伏灵脉。陵山派所居陵山,为诸山中最高一脉。大河蜿蜒曲折,流经山麓,如玉带环佩,乃是灵气最盛之处。阿花退而求其次,去寻灵气不太旺盛的所在。那里亦不乏灵草果实,无非滋味酸涩,生长缓慢。耐性子多找一找,总有收获。
    山风森森,寂寥无人。她就地一滚化作原形,沿路攀爬闻嗅。最后找到一片背阴山坡,扒开泥土,露出几根白生生根须。她用前爪灵巧地接连挖出三四根山参,抖抖泥土就往嘴巴里填。山参甘甜汁水顺着喉管流向全身,肚子终于停止咕咕大叫。
    “呦,哪儿来的小老虎。”
    阿花悚然回头,说话的却是一只五尾白狐。一双火灼金瞳,眉心红莲赤印。周身妖力磅礴,隐隐泛着赤金。狐乃上古灵兽,多居于青丘之国、涂山之巅。三百年前,翻斗山上最后一只银狐渡过劫雷飞升。自那以后,她就再没见过狐狸了。
    “我,我叫阿花,是翻斗山来的。我肚子饿,吃点东西就走。”阿花小心翼翼举起一只前爪,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收敛气息,悄无声息靠近。而她竟无半分察觉,可知修为不知比她高出多少。
    白狐嗤笑一声,摇一摇身后毛蓬蓬狐尾,绕着她来回走了两圈:“小小年纪,生得倒不错。”说罢爪尖凝一缕金气,在她头顶轻轻一按,硬生生将她的人形点了出来。
    狐族好相貌,九州四海人尽皆知。赤狐娇娆,白狐清婉,玄狐冷魅。昔日人皇帝辛宠爱妲己美色,至于世人议论苏氏女乃九尾狐化身降世,狐媚惑主危害社稷。后世殷商为岐周姬发所灭,未尝无有妄言非议之过。
    他越过万丈沧海桑田,见过无数花开花落。小老虎即使放在历代狐族中,尤可称一句姿容姝丽,艳绝于众。
    “我方才见你在陵山脚下流连,那地方寻常妖类去不得,你不知道?”
    阿花怯生生看着他,不忘飞快地把剩余几根参须抿进嘴:“我之前在翻斗山上救下一个瞎子捉妖师,中了毒半死不活。我错吃了他的药,他一时半会儿连坐直了都难。我一想不能让他天天赖在山上,索性把他送回来。”
    白狐半眯眼睛,不咸不淡地说:“怪道模样长得好,全是用脑子换的。倘若那瞎子居心叵测,以己为饵,在陵山附近布下天罗地网,你怎还有命在这里,大摇大摆挖我的灵参。”
    阿花熟练地动手抠嗓子眼:“我吐出来还你!”
    “罢了。”白狐说,“我嫌恶心。”
    阿花心虚瘪瘪嘴,白狐说话夹枪带棒,细细想来确然有几分道理。
    “谢谢你呀,我从没和人打过交道,以后一定小心。”她小声道谢,目光溜到白狐眉间红莲印记,“这是什么,怪好看的。”
    白狐正点数她吃掉的灵参,闻言瞥她一眼:“多大了?”
    阿花掰着爪子数数:“五百一十二岁。”
    “年岁小,自然不知前事。唯有历代妖王血脉,才有额上印记。当今妖王是一条四脚烛龙,名不夜阑,居于离水之东。在他之前上一任妖王,是我父亲。”
    阿花吃惊兜住下巴:“那你多大,几千岁还是几万岁?”
    白狐道:“太久,记不清了。你一共吃掉八根灵参,顺带刨断许多根须。念在你年纪小爪子笨的份上,可以不计较。我明日给你参种,这八根参你要原样种出来,才作得数。”
    他顺手拍了拍她臂上伤痕,阿花疼得死命抽气儿。
    “自己划的?”
    阿花老实巴交:“我放血给瞎子捉妖师喝,他中了毒,太可怜了。”
    白狐抹平泥土,头也不抬:“你什么时候也中中毒,兴许能把脑子毒得好使些。”
    阿花歪着头,突然问道:“狐狸哥哥,不,狐狸前辈,你化成人身是什么样子呀?”
    白狐一双吊梢狐狸眼结结实实瞪她:“乖乖找个山洞调息,不该问的少问。那八根参合起来比你老虎祖宗年纪都大,小心消受,不然明天经脉气血逆流,疼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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