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阳气, 故曰初岁。[注1]
    今日是腊月初八,京都相国等寺俱设五味粥,这粥便是俗称的腊八粥了。这日家家户户除了煮粥吃粥, 也会互相给长辈、亲友等赠粥。
    天还黑时,阿旭就已经从被窝里钻出来,举着烛火来到灶房,把昨夜泡上的米豆枣粟等各色谷物倒入到烹煮的瓮里。
    他捡着柴火丢进灶堂时, 许黟穿戴整齐地过来帮忙了。
    自颜曲月把婆子和车夫赶去到庄子里后, 阿旭又兼顾起家里的吃食。许黟晓得他的辛苦,这么冷的天不愿他一个人在灶房里待着。
    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 不一会儿灶房便暖和起来。
    许黟舀了热水到碗里, 碗底盛着糖块, 热水把糖块化开,待粥煮好,就可以将糖水搅和到粥里。
    阿旭舀出小半碗尝了下甜味, 觉得差不多了, 便把陶瓮取下来,放到小灶里。
    小灶下方烧着两块炭火,这样子,等颜曲月和阿锦起来了,腊八粥都是热的。
    “我去叫她们起来。”许黟瞧了眼灰蒙蒙的天,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昨夜窗外响了一夜北风, 雪也下得不停,颜曲月睡得不踏实, 到三更天才睡着。
    许黟轻推开门, 看到颜曲月已经醒来了,披着夹棉褙子在梳妆, 见着许黟回来,问他后面戴着的头花有没有歪。
    颜曲月扶了扶头上的冠子,对着许黟解释:“待会要去见焦嫂嫂,她上回就打趣我的头花戴歪了。”
    许黟道:“不歪。”
    说着给她加了一根镀金绕丝钗。
    片刻,两人携手从屋里出来,阿锦和二庆两口子也从屋里出来了,二庆刚出来屋里,便跑去给北屋过冬的两头毛驴添干粮。
    腊八粥要趁早吃,阿锦看向许黟和颜曲月,问道:“哥哥把要送去邢家的腊八粥盛出来了,可要二庆送过去?”
    “我自个去。”许黟道,“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回来。”
    颜曲月嘴里应着,唤了阿锦进屋陪她吃粥。她等会要跟着焦氏去相国寺,今儿相国寺除了设腊八粥以外,寺里还有斋供,两人约好为家人祈福,不带着男人去。
    二庆要驾车,也跟着去。
    但阿旭要留在家里守着家门,这日,怕是有不少人家会来送粥。
    许黟披着披风,提着食盒出门,不同于他日,清晨街坊们的房屋门开着,门里热热闹闹的,见着他都会停下来打招呼。
    “许先生,出门呐?”
    “吃腊八粥了没有?咱家里煮了不少,进屋来吃碗?”
    “许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看样子,许先生这是要去送粥了。”
    “……”
    走走停停,许黟来到邢家门口,邢家的门也敞开着,门房揣着手指挥着两名搬物什的闲汉仔细点,回头就看到了个高大笔直的身影站在门外。
    他一惊,赶紧小跑地过来:“许先生怎么亲自过来了?”
    说着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食盒,脸上挂着陪笑说,“外面冷得很,昨夜下的雪都没化呢,这腊八粥你差人说一声,小的亲自去取便是了。”又道,“老爷刚还来问,说给许先生准备的腊八粥煮好了没有,这不巧了,老爷才回书房呢,您就来了。”
    “那我去书房找邢兄。”许黟道。
    门房哪会让许黟独自过去,当即笑说:“小的跟许先生过去,正好让老爷尝尝这热乎的腊八粥。”
    许黟道了声不用,“你这里还有事忙,粥拿给我吧,我顺手带过去给邢兄。”
    一面说着,一面从善如流地将食盒从他手中拿了回来。
    转身带着腊八粥去到书房。
    许黟会亲自过来,邢岳森没觉得多意外,笑着塞了个暖手炉给他,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他接过食盒还没打开,先闻到了甜丝丝的香味儿,这腊八粥闻着加的糖,豆子粟米都煮得软糯,稠得能挂勺,看起来就很不错。
    许黟淡淡一笑,说道:“亲自送来,这粥意义才会不同。”
    “黟哥儿说的是。” 邢岳森点头。
    亲自出门去,过了一会儿,端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回来。
    这粥是邢岳森亲自在陶瓮里盛出来的,也算是亲自送给许黟。
    许黟把外面披着的披风解下来,两人坐到桌前,一面吃着粥,一面聊着天。
    许黟要回盐亭办民间医学一事没有瞒着他,先前从太医院回来,便将这事告知给邢岳森听。
    邢岳森惊讶一瞬,就理解了许黟这么做的道理。
    这会年关将近,邢岳森上交的申请外调的文书一直没有审批通过,许黟有些替他担心,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觉得会是谁想扣着不通过?”许黟问他。
    邢岳森沉着脸,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他在大理寺里素来低调,只上回破案所用手法有些荒唐,可幸的是案子成功揭破,受害者有罪,犯罪者虽可怜但行事极端,死罪可逃活罪难免,涉及杀人者都一律流放。
    这刑罚一出,犯人家里直接三人入狱,将这事闹的沸沸扬扬。后来,邢岳森知晓对方没多久便举家搬迁,不知去往了哪里。
    至于入狱三人,在秋后流放蛮人之地,若能活着,这个时候应该是到流放之地了。
    “莫非是这事?”许黟面色古怪的看他。
    邢岳森:“……”
    他摸了摸下巴,有些好笑地说:“要是因这事被迫留在京都,怕是有人故意要整我了。”
    如此说来,这风平浪静反倒是好事,后面会如何,就要等年节后了。
    这事急了也没有用,许黟点点头,说道:“先把这个年给过了再说。”
    说到过年,邢岳森正好有事要找许黟。
    离着年节越来越近,邢岳森要给几位上司准备年礼,往年时候,邢岳森都是在蜀中来的商队里订货,送的川蜀土产物品和蜀锦。
    他家就是做蜀锦买卖的,每年六月时,邢老爷就会雇标行,运送一批上好的蜀锦过来。
    便是念着这份难求的蜀锦,同僚们都不会跟邢岳森交恶。
    不过今年邢岳森想送点别的东西,上次许黟给他送来的那头鹿就很不错。
    “庄子里可还有鹿?”邢岳森问。
    许黟道:“有两头成年鹿,两头幼鹿,这幼鹿得养到明年秋。”
    这鹿肉大补,冬日食鹿的贵人们越来越多,邢岳森听到还有两头鹿,心中一动。
    三个上司每家送半只鹿,留着半只自家过节的时候吃,再挑些家中送来的蜀锦,今年的年节便安排妥帖。
    邢岳森问许黟能不能将鹿卖给他。
    许黟笑说:“你要鹿哪里用得着买,我送你就是了,这鹿我和颜曲月都不爱吃,卖的话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卖不吃留在庄子里还要吃粮食,不如送到你这里来。”
    都是至交好友,送两头鹿,对他来说不碍事。
    而且邢岳森在天冷时,打发了阿目送过来好几匹质量颜色都上好的蜀锦,说是给他们做今冬的衣裳。
    那一匹蜀锦就值得数百贯钱。
    可比鹿值钱。
    邢岳森却不要,一头鹿能卖好些钱。
    “我不要你的,多少钱你说,不行的话我去问别人。”邢岳森敛着剑眉说话,“你回盐亭后,要开医馆办医学,处处都要用到钱,平日里出手还这么阔绰,以后该怎么支撑?”
    许黟笑了笑:“行,那按市价卖给你。”
    如此,邢岳森才满意地拿出银钱,预定了那两头鹿。
    ……
    很快。
    年节前夕。
    这日,尚弘深打发了小童过来,说是之前答应他的事办成了。
    许黟欣喜不已,去拜见尚弘深之前,先快马加鞭来到京郊庄子。
    冬日寒,新鲜时蔬不多,时人送的年礼中,也会备上一筐普通百姓难以吃到的时令,正好庄子里种着韭黄和兰芽。
    鲜嫩的韭黄大益人心,炒着吃煮着吃都是美味佳肴,很受京都贵人们的喜爱。
    而兰芽,其实是一种兰花的嫩芽,其诗句:“雪霁墙阴,偏觉兰芽嫩。”[注2]里的兰芽,说的便是它。
    许黟也是在鲁管家送来的年礼里看到的,发现庄子里还有这等可食用的兰花嫩芽后,觉得这兰芽用来送人再好不过了。
    他一到庄子,便喊鲁管家去准备一筐韭黄和兰芽。
    等待时,他见庄子里的婆子在割薄荷,便想起来家里还有炮制而成的薄荷膏。
    这些薄荷膏,在年节送礼的时候,会给各家准备的年礼单添上一份。
    送给尚弘深的上门礼也不能少。
    当天,许黟驾着车赶在天黑前回到城中。
    他周身裹着寒气,步履带风地进来屋里暖身,颜曲月看他冻得手指都是僵的,快速地往火盆里添了炭火。
    此时天色已晚,这个时候贸然拜访有失礼数,许黟先让二庆跑腿去尚家送拜贴。
    第二天大早,他带着礼来到尚家。
    尚弘深在书房会见了许黟,将许黟心心念念数日的文书递给他。
    尚弘深说:“有它,你在蜀中办医学就不会遇到阻碍,届时要是有人寻你麻烦,还可以去梓州医学讨公道。”
    许黟打开文书一瞧,上面不仅盖着太医院的公章,另有一个刺目红章格外显眼。
    “这是……”
    他看着那章,心里蓦然生出大胆的想法,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尚弘深。
    尚弘深淡笑说道:“你想办医学,这事怎能不经官家允许,院长将这事告知官家,官家听闻你如此为民着想,还在院长面前赞扬了你。”
    能得官家赞扬,整个太医院也不过一二人。
    这等殊荣,连尚弘深在知晓以后,都难免生出嫉妒之心。
    许黟恍惚一瞬:“……”
    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是鞠躬行礼,恩谢他们为他求来这一张薄薄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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