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稚陵看到那只伸来的手僵了一僵,慢吞吞地收回去了?。他重?新放下了?软帘,似乎轻声?地叹息道:“若你过得好也就罢了。可你的手很凉,不像……过得很好。”
    她?喉头一哽,忘了?要说的话,只觉得他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很刺耳,于是冷哼着说:“陛下不用可怜我?,路是我?选的,苦我自己吃。”
    她?按捺着?,才?没有当众把他的丑事传闻都拿出来质问他,好容易忍住,帘外那道声?音竟益发低哑:“……稚陵。”
    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远去了?,接着?好半晌,能听得出,周围人渐少,轿夫这才?战战兢兢地说:“姑娘,下轿罢!”
    她?怔怔坐了?半天,如梦初醒地下了?轿子,这颗临水的老梅子树枝桠交错,落下朦胧至极的灰影在身?上,她?神思纷杂,下意?识循着?来路回头一看,街巷里行人寥寥,雪没有化,厚重?地铺满小?路。
    屋檐覆白,稍微有些太阳,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化雪,流淌下来,串成不连贯的水珠子。稚陵坐在廊下望着?这难得短暂的太阳,膝盖上盖着?厚厚毛毯,太阳晒了?一会儿,便暖洋洋的。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一来便出太阳了??
    连雇来的两个干活的婆子,也在那边转角窃窃私语,说刚刚瞧见那位贵人,如何如何尊贵,一看就知道多么多么厉害……稚陵烦恼不已?,认为她?们若是没有事做,就去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了?。
    她?在这里晒太阳晒了?一会儿,格外记着?把手也晒得热乎乎的,钟宴从回廊那头过来,她?连忙侧过头问:“去哪里了?,我?好半天没找到?你。”钟宴低声?地说:“没去哪里,只是去街上看了?两眼。”
    说着?,试了?试她?的手的温度,唇角含笑说:“今日看你气色不错。”
    稚陵轻声?叹气:“那怎么样。太阳出来了?,才?好。太阳落下去,便不好。总归不是长久的办法。”
    钟宴握紧了?她?的手,定定说:“稚陵,我?一定要想办法医好你。”
    稚陵望着?他,笑了?笑,却知道既然那么多大夫都没有办法,即便求仙问药,也未必能医得好她?,不过是徒增些让人生?活下去的希望。她?打岔说:“那我?们今晚吃什么?”
    ——
    缪娘子自从那一日在客栈跟稚陵闹了?一番,后来被钟宴寻到?家里,要回了?她?看中的钗子,心里便始终憋着?一口气。
    这些年来,她?可从不曾受过这等?窝囊气,退一步来说,她?纵然有不对的地方,那对鸳鸯难道不能给她?个面子?叫她?在众人跟前跌了?份,便愈发恨得牙痒痒。
    冬至前几日,早像往年一样准备好了?祭奠的东西,等?冬至日,要去家庙里祭奠先皇后满门忠烈。
    谁知今年还真?给她?盼来了?许久没有露面的大贵人。
    大贵人到?此向来行踪隐秘,往往轻装简行,并不显山露水,他喜欢清俭,所以她?们母女在大贵人面前,也一向都谨言慎行,穿着?寒酸,表现得恭敬谦卑,老实朴素,无论怎样,都为迎合大贵人的喜恶。
    至于告密,……这本也没有告密一说,她?们到?底还是沾边儿的皇亲国戚呢,替皇帝守了?这么久的皇后旧宅,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先皇后便是免死金牌,皇帝是个长情男人,提及先皇后,保准都肯答应,纵是她?们提出或要靡费众多,拿去修葺家庙宗祠,他眼也不眨地便答应了?。
    缪娘子自问她?也是裴皇后的远方表妹,容貌气质说不准还与她?有几分相似处,单是靠着?守宅子已?经在宜陵城有如此荣光脸面了?,倘使有幸被元光帝看上……
    她?本无此心,只是见过了?这般样貌性子地位权势无一不优秀的男人,眼里哪还看得见旁的平庸货色。
    可她?这心,也始终只敢揣在心里。在皇帝面前,她?说话都发抖,何况是去勾搭他。便是眼睛低到?了?地上,仍恨不能再低一些、再低一些,不敢高声?说话,要多谦卑温柔,有多谦卑温柔。
    今年元光帝来了?宜陵以后,和往日一样,低调前来,身?边只一个威武冷面的侍卫,和两个面皮白净的随从。
    也与往日一样,神情冷淡,眉眼微垂,眼底漆黑幽冷,像是有什么化不开的悲伤凝在其中。
    他既来,给缪娘子二十个胆子,也不敢靠近二楼半步。那里头的东西,她?连寻常时候都不敢碰不敢动,唯恐哪一样碰坏了?,只敢轻手轻脚地打扫,打扫完,立即便下楼。
    今日,她?们母女和其他宅院里的仆从毕恭毕敬地迎着?陛下进了?宅子,陛下仍是去了?二楼,但格外问了?她?们一句:“有人来过么?”
    声?音淡淡,仿佛只随口一问,却也叫缪娘子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跳得快出嗓子眼,她?急忙要应声?,谁知道——被她?母亲一拉衣角,她?母亲向她?使了?个眼色,缪娘子那句话堪堪卡在了?喉咙里,没有说,只是掩着?袖口,低低地哭起来。
    “哭什么?陛下问话直说就是!”
    那尊门神一样的冷面侍卫扬了?扬下巴说道。
    缪娘子扑通一声?跪倒,梨花带雨哭道:“回陛下的话,这几日确有人擅闯进来,民女拦他不住,他,他还强抢了?这宅子里,娘娘的首饰。”
    “是谁?不曾告官?”元光帝身?侧的白面侍从连忙续问她?。这可是天大的事啊!谁胆敢私闯此地,甚至抢走娘娘的东西?那不是不把陛下放眼里么?
    缪家母女彼此对视一眼,自知道告官是她?们不占理,便摇摇头说:“那是个外地来的男人,威胁民女,民女不敢报官。……”
    白面侍从忿忿:“好大的胆子!”
    却看陛下半晌无言,只眉头蹙得深,看向他,只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三两步上前道:“娘子认得他么?娘子带路,我?自和太守大人去把他捉回来审问。”
    缪娘子感激涕零说:“大人,我?知道他们住哪里,……”
    他们这厢说着?话,抬头看时,陛下身?影早已?不在原地,大抵是上楼去了?。
    缪娘子暗自又觉得自己这番梨花带雨略显失败,不过这小?侍从瞧着?也有几分贵气俊俏——只是在路上探听到?对方乃是小?太监后,死了?心。
    她?并不知钟宴他们搬出客栈了?,到?客栈时,她?一改往日横行霸道不讲理的形象,变得谦卑可怜,反倒让看热闹的众人不习惯了?,客栈的堂倌战战兢兢地说那两位客人今日已?经搬出去了?,缪娘子一愣,“搬去哪儿了??”
    堂倌说:“石塘街。”
    于是这一个妇人、一个小?太监、一位太守大人以及数名官兵,又气势汹汹地奔去了?石塘街的院子抓人。
    缪娘子终于在路上想起什么来:这院子不是很多年没有住人了??
    钟宴和稚陵两人低调回宜陵,一直不曾泄露自己的身?份,缪娘子自不知道他们从前便是宜陵人,只当是外地人路过此地,她?欺负本地的尚留几分情面,但若对外地的,便从来不讲情面了?。
    宜陵的官差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太守大人亲自出马,总不会有错,这次到?了?这院子,太守大人虽然犹豫了?一下,说,觉得那位公子看起来也非富即贵,娘子这次大人大量就放过他吧——谁知缪娘子说:“大人此言差矣,怎是我?放过他,分明是那人私闯了?我?们宅子里,还抢了?娘娘的首饰。大人心里应该晓得,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吧?”
    太守大人无言以对,只好吩咐进去抓人。
    既然是陛下默许的抓人,那么自然要抓了?。
    一众人强进宅门,甫一入了?中庭,只见那回廊下,一位翩翩贵公子恰从花厅门里出来。
    一身?宝蓝的锦袍,搭着?雪白的狐裘,发束银冠,气质矜贵清冷,偏偏眉眼锋利,含着?几分冷意?,目光扫过来时,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钟宴目光逡巡一遭,心里已?有了?些猜测,不由暗自冷哼了?一声?,即墨浔委实可恶,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既然养了?外室,竟还惦记着?他的稚陵。
    今次这番,岂非是要借故再次扣押他——但这猜测,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含笑问当先站着?的太守大人:“大人何故围了?我?家?”
    他徐徐下了?台阶,锦靴踏过残雪,吱吱作?响,客客气气地说这番话,反倒叫人心里莫名害怕起来。
    缪娘子指着?鼻子骂道:“好猖狂!哼,我?早说过,……”
    钟宴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旋即又落在缪娘子身?边站着?的白面侍从身?上。这侍从望着?眼生?,大抵不认得他,可却也呆了?一呆。
    缪娘子在催促太守大人:“大人,还与他废什么话,快些捉了?他交差去罢。”
    太守却迟疑了?一下,试探问他:“你家?这是你家?”
    缪娘子怪道:“大人,这宅子分明很多年无人居住了?。”
    钟宴颔首笑说:“是。阔别多年,此次经过,顺手翻新。”
    太守只隐隐约约记得这宅子似是谁的……一时却没能想起来,但眼下他迫不得已?要来抓人,自然不好高拿轻放,于是维持着?客气说:“公子勿要担心,若是有理,……陛下面前自有定夺,绝不会冤枉你。”
    钟宴心道,这太守只怕不知即墨浔的性子,他何时讲过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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