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江边水岸游人如织。
    桐山脚下竖着一道山门,汉白玉雕砌,在三月春光里焕然泛着刺目雪白。周遭桐叶碧绿如滴,山风时过,便哗啦啦一片响声。
    山门旁则有一支立柱,稚陵格外?多看了一眼,却看到立柱上一圈深痕,另有小字镌刻“系马柱”三字,她?想了想,笑说:“难道是说,过山门的都?要下马才行?”
    钟宴的目光微微一闪,想到了些往事。元光三年的冬天?,即墨浔亲征,带着她?,渡江杀奔金陵,……后来,他自己一个人回来,“她?”不知去向。
    彼时的传言五花八门,有说她?羽化成仙了的,也有说她?根本不存在的……总而言之,没人知道皇后的去向。即便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侍从,也对元光帝消失的数日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不过他当时的确来过稚川郡——那么,他来过这?里么?来这?里,求仙问?道?
    钟宴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他眸子含着些许笑意,回应她?说:“也许是罢!看这?一圈痕迹,当年栓马或许栓了很久。”
    稚陵说:“不知道马有没有事。”
    山路两侧,桐叶在小径上落下一片疏密相间的明亮光影,行走?其间,仿佛穿梭在清澈水影里。
    稚陵抽出第四方干净的碧绿手绢儿拭去额头的汗,喘着气说:“怎么走?了这?么久……连个鬼影子也看不到。”
    钟宴停下了脚步,望着她?,担忧道:“阿陵,我?背你罢。”
    稚陵摇摇头,乌浓目向他嗔了一眼,黑浸浸的,参差的影落在眸中,道:“我?哪有那么虚弱。今日我?感觉好?多了——喏,都?走?了这?么远。”
    她?回头指了指来处的山门,山门都?已隐没在了重重绿树里,望不见?了。
    桐山离江很近,在这?半山腰上,依稀还能听到江水声鸣。
    稚陵抬起眼望着山间小径,延入翠林深处,古苔横生,斑斑点点的树影参差落在身上,她?暗自纳闷,怎么今日一口气爬了这?么久的山却没有要晕的迹象?难道这?传闻中的“仙山福地”,当真如此立竿见?影……?倘使如此,以?后可以?搬到这?里来住,——稚川郡这?些年也益发繁华起来了。
    三千石阶尽头,矗立着一座颇显古旧的道观,观门上古拙字体题了“桐山观”三个大?字。
    观门虚掩,一树雪白梨花探出院墙,泱泱的像是雪白悬瀑,明媚阳光照下来,灰白的老墙便印出几段梨花横斜的枝影。
    稚陵和钟宴两人上前敲门,半晌却只听到个青年声音应了,由远及近,开了门,先客客气气地颔首,说:“二位到访敝观,有何贵干?”
    钟宴道明了求见?观主求医问?药的来意,这?年轻道士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姓薛?”
    稚陵下意识应了:“你怎么知道?”
    这?年轻道士却微微一笑,只客气回绝他们道:“两位不巧,近日敝观不开,两位若想见?观主,怕要过些时日了。”
    道士一边说着,一边要关?上门,稚陵向里瞥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瞥到。
    然而冥冥之中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告诉她?,那位观主分明就在观中。
    钟宴便问?他:“既然不开,为什?么留个门呢?”
    那年轻道士笑了笑,解释道:“师父命小道在此等人。师父料到薛姑娘要来,云游前,提前叮嘱了小道。薛姑娘若来,可等明年此时……”
    他云云一通,目光十分真诚,倒叫稚陵跟钟宴面?面?相觑,稚陵蹙了蹙眉头诧异着说:“令师尊连我?们要来,也算到了?”
    年轻道士点了点头,作势仍要关?上观门,稚陵又连忙拦道:“诶……等一下。”
    道士的关?门动作一滞,目光似在询问?她?还有什?么事,稚陵笑道:“我?们远道而来,不知能否在贵观讨杯水喝?”
    她?声音又轻又温柔,令人恍惚就想起这?般明媚春光下正盛放的繁花。
    这?年轻道士犹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下来:“这?……好?吧。两位请随我?来。”
    说着,侧过身,请他们两人进观。
    稚陵和钟宴跨进门中,亦步亦趋跟着那年轻道士向里走?,到了前堂坐下,道士说:“二位稍等片刻,勿要随意走?动。”
    稚陵却想起在观外?看到,这?观中栽了一株梨花,便想去看看。她?对这?道观,总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熟悉感,甚至晓得,那颗梨花树,就在右手边一转,几十步开外?,她?照着直觉向那边走?,果见?这?树白梨花映着湛蓝天?空,白得格外?刺眼。
    稚陵抬手挡了挡阳光,缓缓走?近梨树,霎时一阵山风骤起,梨花若雪,纷纷飘落,她?弯腰捡了两三朵被吹落的花,拿手绢包好?,转身时,猛地撞到了谁。
    稚陵踉跄一下堪堪稳住。
    雪衣银带,在这?般春光明媚的天?气里,白得异常刺眼,梨花花瓣落在他的头发上,又顺着他泼墨般未束的长发滚下来,雪衣乌发都?在山风里凌乱飞舞。他甚至赤着脚,宽大?重叠的白衣垂在脚踝,一双脚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底下。
    明明是白天?,但他像一只鬼,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稚陵吓了一跳,倒抽一口气,抬眼对上了那人漆黑幽湛的狭长眼睛,他眼中含着一些道不明的情绪,不等她?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地将?她?环在怀中,又二话不说地松开她?。
    弄得稚陵很摸不着头脑。
    她?疑心自己见?鬼了。
    她?从未见?过即墨浔这?样的装束。
    和鬼别无二致。
    好?半晌,他长长望着她?。山中有虫鸣,有鸟啼,有风吹得万顷桐叶哗啦啦地响,独独他一言不发地,只管长长望她?。
    稚陵心里较量再三,终于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心口,见?他皱眉,确认了他是个大?活人。
    他嘴唇苍白地开口,嗓音一贯的低沉好?听,夹杂在山风里:“稚陵。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稚陵愕然了一下,难道他早知道她?要到这?里来求医问?药?
    他“嗯”了一声,目光微垂,似乎想到什?么,宽大?白袖中匿着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片刻前,桐山后山险峰的高塔之上,焚香两柱,观主抚琴,弹的是一曲清心经——他却心神不宁。
    观主说,倘若今日她?不来,他所求之事,便就此作罢。
    但他不能这?么作罢。
    他等候良久,忽然间心头一动,鞋都?没穿,直下了高塔险峰,从那线窄阶一路急赶,赶到前殿,冥冥之中,他想,她?来了。
    他果然在这?里看到她?。
    身后不远处,仙风道骨的老观主远远望着梨花树下两个人,幽幽叹息:“天?意。”
    ——
    对于在桐山上重逢一事,尽管即墨浔自己嘴很严实,一句话也不说,但稚陵自己揣测了几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他也听说这?里治病很灵验,于是来此求医,看看能否医好?他心口上那道据说很多年不愈合的伤口;第二种可能,他既然说在等她?,难道是找桐山观主作法求姻缘复合么?
    她?私以?为都?是他做得出来的。
    不过,管他是因?为什?么出现在桐山上——哪怕是他当皇帝当久了,也想要求长生不老之法,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这?厢见?到了桐山观主,观主乃是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原来已有九十七岁高龄,看上去当真道骨仙风,分毫不见?龙钟老态。
    年轻小道士上了茶,却见?这?姑娘摘下了兜帽以?后,终于看清她?的样貌,眉眼盈盈,一张脸漂亮得不像话。他看得一呆,心里纳闷:这?位姑娘,他怎么好?像见?过。
    他仔细在记忆里搜罗了一阵,猛地想起什?么来,画面?定格在十六年前,那个凄冷风雨之日,玄袍金甲的男人抱着个女人冒雨上山,那时,他还是个小道士,——便是她?了。
    想到这?里,他端茶盏的手一颤,险些洒了茶水,连声道歉。
    稚陵微笑道:“没事的。”
    堂中仅剩下了她?和观主两人,观主才缓缓地开口:“薛姑娘的来意……贫道大?约猜得到。”
    稚陵不由得眼前一亮:“那,道长,有办法么……”
    桐山观主捋了捋胡子,慈蔼目光落在她?跟前,微微一笑,说:“有。只是要花费些时间。”
    稚陵说:“是配药!?”
    观主点了点头,稚陵疑惑起来:“难道不是什?么‘姻缘’……什?么‘因?果’么?道长从前跟家父家母说的……”
    观主笑着摇了摇头,说:“世事变幻莫测,从前是从前,今日,是今日。”
    稚陵暗自嘟囔,早知道就早一点来了——也不至于四处相亲,碰到好?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她?自是满心感激,便又问?道:“那,配的什?么药,大?概要多久?不知麻不麻烦,若是麻烦,烦请道长给一张方子,我?请爹爹帮忙。”
    观主闻言,笑说:“姑娘不必担心,算不上麻烦,只是耗费几日时间。这?几日,姑娘可安心在观中住下,贫道进山采药,三四日可归。”
    “只要三四日?”
    稚陵喜出望外?,不由抬手抚了抚胸口,差点高兴得晕过去。
    观主他允诺此事,现在他得了闲暇,立即换了装束,动身出发了。
    这?叫稚陵心里佩服,九十六岁的老人,尚有如此说走?就走?的魄力。
    她?回头将?这?好?消息正要告诉钟宴,他等在回廊底下,她?刚张嘴,就看到钟宴身后,鬼一样出现的白衣男人,幽静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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