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罢,呼吸剧烈起伏着,便要把他手里的琥珀杯抢回来,怎知他死死握着那只琥珀杯,遽然打翻,鲜红的液体流了满舱,良久无言静默。
    原来她这样想……。
    鲜红的液体像殷殷鲜血,覆满手?背,她?愣了愣,看着他满手?鲜红,睁大了乌浓的双眼,又怒又难过地低吼:“为什么不让我喝?”
    刚刚的一番话仿佛耗尽她力?气一样,吼过以后,万籁俱寂,即墨浔握着那一只血红玉的酒壶,蓦地扔进长?江水里。
    咕咚一声,酒壶不见了踪影。
    稚陵下意识探身看去,江水滚滚,那一星血红早被淹没在了黑漆漆的水中。
    “你……”半晌,她?又不知说什么好。
    即墨浔想,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忘川水,滴了谁的血,喝下去,就能忘记谁。
    来此之前,他去桐山观上,求问到底如何才能解开她?的因果。
    后来,他第二次进了阴曹地府,取得一瓢忘川之水。观主说,因果因果,有其因,方?才有其果,——只需要洗去她?关于他的记忆。
    倘使对她?来说,他只意味着痛苦,忘记他,未必不是什么坏事。
    即墨浔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视她?。
    “你这?么想忘了我?”他轻声说,呼吸出?的热息,像一片极轻的羽毛,刮在她?脸庞上。
    稚陵不语,颓然地靠在了船壁上,目光微微上仰,看到了船舱外满天?繁星,三月春夜里,江风微冷,吹在脸上,依稀有几分寒意。
    她?分不清是不是想忘了他。大千世界,十丈软红,她?始终觉得一草一木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过往亦是,回忆亦是。
    她?既然全都记起来了,——刻意遗忘,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做法。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却?听到即墨浔嗓音低哑微颤:“可我终究舍不得让你忘了我。”
    稚陵愣愣地抬起眼看着光影里即墨浔的脸,烛光覆在他的侧脸上,橙黄的光晕,像是一场骤燃滚烫的大火。
    将醉未醉之际,只恍觉头重脚轻,稚陵撑了一把额头,脑海里清明不再,混沌一片,思绪交错,却?猛地被即墨浔修长?双手?捧住了脸庞。
    近在咫尺,他湛黑的狭长?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她?,嗓音哑得厉害,低回得像一段风:“当年在奈何桥上……为什么不要我替你续命,为什么……不愿意回头?为什么?”
    修长?的手?指上,嵌黑玉的银戒指硌在脸上,触感真实,避无可避。
    稚陵恍惚间觉得泪眼朦胧,缓缓说:“你是天?下之主,如何呢?我也是我爹娘和哥哥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我从来不要讨好任何人,从来不要看别人的脸色活着,我后来沦落成那样卑微,失去自尊,根本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宁可选一个?未知的将来,我也不想再过从前那种日子,不想连生和死,都被人掌控在手?心里。倘若我回头了,倘若我因为你后悔了我就回头——我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捧着她?脸颊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听到她?轻嘲般一笑?,嗓音极轻地响起:“在那之前——我也等?了你两天?。可没有等?到,就死了。”
    声若游丝飞絮,飘飘忽忽的,却?恍然化成一柄无形剑,刺进他心头。
    她?说着,抬手?要掰开他的双手?,可他固得太紧,视线灼灼,含着数不清的种种情?绪,猝不及防中,他猛地低头,不顾一切地吻下来。
    以吻封缄。
    轰的一下,她?脑海里像炸开了一朵烟花,旋即一片空白。
    灼热混着酒气,扑在脸上,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扶在她?的后颈,稍微用力?,能清楚感知得到她?脖颈上血脉的激烈搏动。
    温热的嘴唇贴到她?唇角,甘冽酒液濡湿唇畔,他一点一点咬着她?柔软唇瓣,咬满了他的齿印,含吮亲吻,仿佛一只饿了整整十七年的饿狼,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
    他吻得很用力?,蛮横凶狠地撬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彼此纠缠。滚烫的气息交织在了一起,呼吸急促,她?喘不过气,被他肆意攻占攫取。
    想要摆脱,可他的手?臂死死禁锢着她?。
    他吻得这?样重,仿佛过了今日,再无来日一样。
    她?渐渐被他吻得头晕目眩,身子本就因为喝了酒,没有多少残余的力?气,费力?一挣,结果却?是两人抱着齐齐倒在小船上,惊得近岸栖息的水鸟一阵子哗啦啦地飞起。
    江上清风徐来,小船整个?儿一晃,水波猛地动摇,朦胧的光线里天?旋地转,稚陵被他压在身下,他的长?发胡乱和她?的发丝纠缠在了一起,悬瀑般泼出?船身,垂到了江水里,宛若浓酽的墨色,在水中凌乱地流动。
    烛光照在这?漆黑交织的长?发上,丝丝泛着金色的浅光,乌发遮掩里,他吻她?吻得忘乎所以,耳鬓厮磨。
    她?被他亲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可他单手?固着她?的下颔,吻了又吻,舍不得停。
    她?只觉脑海里迷迷糊糊一片,翻江倒海似的,一团乱麻,难以厘清,索性放任,两条手?臂环紧了即墨浔劲瘦的腰身后背,任他予取予求。
    闭着眼睛,其他的感官,便格外清晰一样,她?听得到他吻她?时,喉结滚动着的声音,吻到动情?时的喘息。
    落在唇舌间温热的触感愈加强烈,冷不丁的,有滚烫的液体,啪嗒落在她?的脸上,顺着脸颊滑下去,她?被惊得迷糊着睁眼,恰好看到即墨浔纤密的黑睫颤动着,逆光里,他漆黑的长?眼睛似要显得更深邃,更看不清,更猜不透了。
    紧接着,啪嗒一声,她?才后知后觉,是他落下来的滚烫的泪水。
    他惶惶地闭上眼,埋在她?的颈侧,轻声地说:“对不起。”
    她?模模糊糊地望着天?上繁星动摇,仿佛晃成了连片的影,忽明忽灭。船也在动摇,行于江水中,不知已飘到了哪里,除了头顶这?一盏走马灯还在孜孜不倦地转动着,照亮小小一隅,远处黛色的重峦高峰,在浓郁夜色里辨识不清,她?只觉得江岸边笔立着高耸入云的黑山崖,山影以倾覆之势,困住了她?的视线。
    季春三月的夜里,江上寒风吹过,似乎还听得到桐叶哗啦啦作响。
    她?就在这?些?模模糊糊的风声、星子、山形和光影里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陡然间,她?听到有无数呼喊声,惊得她?睁开眼睛。有谁激烈拍打着院门,高声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赵军渡江偷袭了——”
    稚陵左右一看,才发现不知几时回到了宜陵的家?中,正是二十年前,严冬大雪之夜。
    原来……原来是做梦。
    她?有些?颓丧地支起身干坐在床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无数次在梦中经历过,他们宜陵城誓死卫国,不肯投降,可终究还是不敌。
    爹爹他战死了,哥哥率人突围出?去求援——最后也战死疆场。
    剩下她?和娘亲两个?。
    援兵到来之前,赵军破城而入,烧杀抢掠——她?与娘亲躲在草垛后面躲了很久……城中火光不熄,死伤无数。
    她?愣愣坐在原处,已经过了二十年的旧事,每每记起,痛苦如在昨日。
    没想到,分明不是冬天?,不在大雪夜,也会梦到。
    眼前画面和她?往日梦见的别无二致,包括那一日纷飞大雪中,爹爹他披上甲胄,执着长?枪,行将率兵出?城迎敌,分别之际,摸着她?的头发,叮嘱她?的话,都一模一样。
    梦中幻影就算她?想要强留也留不住,她?徒劳地站在门边,大雪纷纷扬扬的,格外寒冷,她?抱着胳膊,怔怔立了很久。
    照着她?的记忆,傍晚时分,爹爹他战死的消息便会传到这?里来。她?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天?上落下薄薄细雪,她?只觉得无助又脆弱——可今日还未到天?暮,竟就有人赶来报信,喜气洋洋的:“夫人大喜,小姐大喜——”
    她?先是愣了愣:“喜……?”
    报信的人说:“援兵!援兵到了!”
    娘亲比她?还要先激动起来:“把话说清楚些?——”
    报信的人笑?得合不拢嘴:“夫人,是,是齐王殿下他率兵来援!”
    稚陵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谁!?”
    报信的人喜滋滋重复了三遍:“小姐,你没听错,是齐王殿下——陛下的第六子,封在怀泽的齐王殿下!是齐王殿下他来了——”
    她?一惊,乌浓的眼睛亮盈盈地看向门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火光里跨着黑马飞驰而来的玄袍少年。那画面一闪中又消逝了。
    按照她?记忆里,不是应该等?哥哥他突围出?去求援以后,即墨浔才会率兵赶来的么?大雪封路,即便收到消息后星夜兼程,也未必这?样及时就能到罢?
    她?暗自计较的片刻,画面竟飞快变幻,转眼已是雪后天?晴,宜陵城中敲锣打鼓庆贺援兵与宜陵守军一举击败了赵国大军,他们死伤惨重,却?没有渡江回南的退路,死的死,投降的投降。
    她?还听到街头巷尾都在传言,年少的齐王殿下他如何英勇,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轻易取了赵国大将的脑袋,士气大振,大夏一举得胜。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光影纷乱,她?不知自己怎么到了这?里,席上歌舞丝竹,各人脸上莫不都洋溢着喜气,她?愣愣坐在娘亲身旁,远远的,透过飘飞的淡金色帘帷看到依稀少年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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