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浔醒来时,外面的天已全黑,张怀凝不在。他吓得扶着墙就起身,到窗口张望,还好没走远。
    “你不要走。”他穿拖鞋追下楼,还在头晕,走路时眯着眼,一脚高一脚低,踉跄到张怀凝面前,搂住她,喃喃道:“我什么都答应你,先不要走。”
    张怀凝道:“我是去给你买菜啊。”刚与萝卜搏斗失败。
    “别放弃我。我要当大拇指的指甲盖。” 他太恍惚了,都忘了是她家。牵着手把她拉回去,丢上床,什么都不做,只挨着睡。
    她衣服都没法换,以为他睡着了,刚要起身,又被他按着肩膀压下去。其实她想去洗手间。他才不管,把她的头压在胸口,挨着蹭。
    再次醒来,张怀凝看时间,是九点刚过十分钟,一切都刚刚好,除了背景音是杨浔又在干呕和漱口。
    第二天五六点时,杨浔症状明显有缓解,已经能坐起身,自言自语道:“要死。”
    接着蹑手蹑脚穿衣服,推门出去。张怀凝醒了,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想道,“要是他又走了,也不挽留了,没意思。”
    她很快又睡过去,直到被杨浔叫醒,起来喝豆浆上班。原来他是出门买早饭了,旁边还摆了个苹果。他还记得欠她一个。
    杨浔至少要再修养一天,他盯着张怀凝吃完,道:“张医生做好准备,我会打电话查岗的。”
    上午的门诊没什么重病,张怀凝的好心情到中午才被打搅。这次轮到她的家人找来,张母携一位短发女人来医院打转,炫耀道:“我女儿也没什么大本事,就是很快要升领导了。”
    她说这话时,冷医生经过,笑了一声,眼睛上下翻,完全把张母当马戏团看。
    张怀疑急忙把人领出去,张母介绍道:“上次和你说过的,你姨妈回来了。你不认识了?也对,好多年了。”姨妈穿无袖衫,双臂有明显的肌肉线条,晒成小麦色,倒比张母看着年轻。
    她说话的调子也干脆,气势上切金断玉,“这么年轻的主治,就很优秀。你在医院里那么说,不应该,会影响她的职场发展。”
    张母不服气,可说惯了长幼有序,不便反驳亲姐姐。
    张母太习惯突击造访,没预约,张怀凝只得领她们吃便餐,杨浔最常去的一家店。
    趁着张母去点菜,姨妈主动对张怀凝,道:“你最近忙吗?平时你们医院和精神病院有往来吗?我想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个人,是有酬劳的。是我以前的继子。”
    张怀凝道:“为什么认为他就在精神病院里?”
    “我宁愿如此,否则他就在坐牢了。我当年走得太匆忙,没和他好好告别,后来我想给他寄点钱,都被他爸截住了,快有十年没和他来往了。最后一次收到他的邮件,他给我发了一千多字的诅咒语言,附件是个有病毒的程序。他也是你表弟,你见过他吗?”
    “没见过。”只是睡过,今早还吃了他的苹果
    “唉,我走之前和他们说过,有困难可以来找你们。他怕生,估计没有上门过。”
    “就算上门,我爸妈也不愿意和他扯上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
    “你愿意帮这个忙吗?”
    “不愿意,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你就算见到了也认不出来,纯粹只是个念想。要是我想骗你钱,随便从路上拉个人,或者找个男同事说是他,你也分辨不出。”
    “确实分辨不出,因为上次回国,我就打听出来,他好像真的是在当医生。你也是医生,不是吗?”姨妈笑着,眼神却一凛。刚才的话竟然是在诈她。“我有个职业病,很喜欢从对话的在细节分析人。心理学有个观点,人在对话中提到新的细节,往往是潜意识的流露。他不会真的是你同事吧?”
    张怀凝不慌,顺着她演戏,“那你打听出来他是哪个科室的?我帮你问一下。如果是你同事,一会儿我们回去,挨个问。”
    “我确实不知道。只听说他要考医学院。”
    “每年要考医学院的人太多了,搞不好是兽医。还有,那个心理学常识是真的吗,我从来没听说。”
    姨妈只笑而不语,张怀凝则接到了杨浔的电话,准点查岗,她说自己在医院里。
    杨浔立刻道:“张医生对查岗要多上心,你肯定不在医院里,背景音是在外面吃饭,我能听出是我常去的那家。你一个人从来不去那里,有客人?也不是太重要的人,才在那里吃饭。谁在咳嗽?”
    张怀凝故意道:“你妈。”姨妈刚才呛到了。
    杨浔吓得立刻挂断电话。
    姨妈误解了,“你和男朋友吵架了?也不要骂脏话。”
    “你怎么知道是男朋友?”
    “边说边笑啊。”
    张怀凝默认了,“请先别和我妈说。”
    张母总算回到桌前,嫌这家店不够档次,败坏了她的格调。其实她是计较姨妈发达了,不停追问她的过去。姨妈倒不忌讳不光彩的发家史,摊开了说。
    当年姨妈去美国,是一个台湾的女同事担保。她父兄都在美国,老人有糖尿病,需要个看护。美国人人工贵,又想要个知根知底,会说上海话的华人。她便和她哥假结婚,拿到身份,任劳任怨当了两年保姆,抽空读书。老人死后,她读加州的社区大学,那家人还算厚道,愿意把空房间半价租给她。
    假丈夫当时已结婚,他妻子不知内情,拿她当保姆差使,她也默认,心平气和帮她擦皮鞋,不往心里去。这可比洗盘子划算。
    半工半读完成社区大学,她还攒钱买了辆二手车,再申请大学时又拿到奖学金,配上学生贷款读完大学时她已经三十了。二十世纪初,她会编程,又在加州,睁眼闭眼都是初创公司的邀约。
    第一家公司干得不错,渐入佳境时解散了,她付不起房租,换了一处地下室,有老鼠。这个街区常有枪击案,但她乐在其中,穿着最好的一套衣服去面试,然后去翻后厨的垃圾桶。美国的黄金年代,烤焦的火鸡,往往整个丢掉。
    第二家是软件开发公司,一年后,在她升职前夕公司被收购了。原团队全部解雇,她又换了一家科技公司,总算稳定,熬了十年,熬走同期入职的所有人。熬到华尔街的私募通过律师联系她,要收购她手里的原始股。原来公司要上市。
    张母明显是嫉妒,道:“你也就是运气好。不上市,你的垃圾桶白翻了。”
    姨妈笑道:“是运气好,加上我不结婚,那家钱少,医疗福利也差,结婚生孩子的人根本都待不住。”她对张怀凝道:“你们这代比我们难,少有这样的时代红利了。”
    有气度说出这一番话,姨妈真不是泛泛之辈。张怀凝琢磨,要是姨妈反对她和杨浔会出什么招?
    回家和杨浔一商量,得出一致结论:姨妈最多待一个月,熬到她走便是了。杨浔也爽快承认了诅咒邮件的事,并且很遗憾她没点开附件。
    张怀凝道:“我们要是分手了,你会给我发诅咒邮件吗?”
    杨浔哂笑道:“我们又不是异地,当面就可以了。张医生是害怕了吗?”
    “就你这样的性格,竟然还说我有问题?”张怀凝好奇,道:“我到底哪里不正常?”
    “说了你别生气,你是自毁型人格。”张怀凝笑得更大声,简直像是当了二十年女人忽然被叫去男厕所一样荒诞。她自认积极进取,热爱生活,事业有成,家庭吧,也算有活人。毫无不良嗜好,甚至连烟都少抽了,丝毫不该和自毁扯上联系。
    可杨浔是认真的,还要再解释,檀宜之却进来了。密码一直没换。
    他一推门,就对张怀凝道:“我上午给杨浔打电话,他好像病了,要不要去看看他?我带了菜。”
    扭头一看杨浔就在旁边,顿觉没必要太关心他,顺势道:“原来杨医生你没病危啊,我庆祝的海鲜可白买了。”
    有了荤菜,张怀凝决定炒个素,继昨天和萝卜搏斗失败后,她继续和芹菜缠斗。檀宜之看不过眼,道:“不是给你找了保姆?她人来呢?”原来李阿姨回老家带孩子了,过段时间才回来。
    “保姆的工作应该是照顾你,不是你谅解她。”他把张怀凝赶出厨房,“就当我有大男子主义,请谅解,我受不了你下厨,你干不好,我来吧。”他又皱眉,“怎么一股焦味?”
    檀宜之明显心情大好,买了龙虾当晚餐,炒了菜,自己吃两口,竟然笑出了声。
    杨浔惊道:“这龙虾里是什么病毒啊?吃一口就发疯。”
    、
    原来檀宜之是范进二中举了,重回税后百万,他组的 md 刚离职,跳槽去了香港的某家族办公室。现在职位空缺,就由他代理一部分工作。按一般的升迁逻辑,和张怀凝升分院主任类似,如果没有外部招聘,就由组内成员顶上。
    虽然现在金融业有限薪,但 md 明面上最多限到三百万,实到手含税至少也在两百万。房贷肯定就不用愁了,他甚至心思活络准备再投资。
    张怀凝与杨浔对视一眼,直觉是个坦白的好时机。好消息和坏消息一对冲,檀宜之也能接受些。其实按他的性情,该有察觉,这次吃饭,杨浔和张怀凝坐餐桌一侧,他单独坐。
    张怀凝猛踩杨浔的脚,杨浔忍着不吭声。她把手伸到餐桌下面,摸到他大腿拧了一把。杨浔弓背,把她的手扯开按住,对檀宜之道:“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我先说。”檀宜之指着杨浔的头,道:“你脑袋怎么了?我还以为你生病,怎么挂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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