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想得很明白。
    国子监里的权贵子弟,反正都要做官,那些个不伦不类的吏部考核对于筛选人才并没有什么作用,像王致远这种德行有亏之人还不是照样出了仕,做了官?
    与其装模作样地考核,不如将人切实地录进来用着,再从中挑些好的出来。
    “若能直接录用,便可以将由吏部于监生之考核从一年一次改为三年一次,与科举相当。这样既能解朝廷人才之短缺,亦有利于明辨监生之品行,又有利于监生之中互相监督竞争,优中取优,以免选入王致远这等尸位素餐,私德有亏之人。”
    赵宝珠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公文,双手递给元治帝:
    “这是微臣起草的方案,其细则还需让两位侍郎及尚书大人过目,可今日得幸面见陛下,臣不敢藏私,便斗胆献与陛下。”
    元治帝没等他将话说完,便一把将公文夺了过去。
    赵宝珠深深低着头,只能见皇帝脚上的明黄缎子龙纹长靴站在他面前,头顶传来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元治帝似是很快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动作渐渐放缓,一页一页地仔细读了起来。
    赵宝珠一口气说了那么些话,口中干涩不说,胸口也有些发紧。他有心改变官场现状,自知己力不及,日夜冥思苦想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心中自然紧张,也不知元治帝是否赞成——
    赵宝珠低着头,正忐忑着呢,忽然就被一股巨力从地上拽了起来。
    “赵卿——”
    元治帝直接将赵宝珠从地上拎了起来,虎目神采奕奕,看着有些怔愣的少年道:
    “好、好、好!”
    元治帝连称作三个好字,接着抬手用力拍在了赵宝珠的肩上:
    “此计甚妙!甚得朕心!”
    元治帝极其满意。赵宝珠此计,简直是一石二鸟,国子监内的监生虽然都是权贵出身,却也都还是一群愣头青,无论如何比起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条子来得纯粹。且世家内部也未必是铁桶一块,择其优者入官,且不受五品之限,再稍加调教,恐怕这些监生审起官员供状来比旁人还严些呢!
    毕竟官员吓得怕、买得通众小吏,却不一定奈何得了这帮眼高于顶的监生。
    再者,他早看国子监早就不顺眼了,为了培养这些功勋之后,朝廷一年千万两银子花下去,教出来的都是王致远这等货色。那几万两银子他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呢,都花到培养国之蛀虫上了。
    “好!”元治帝喜上眉梢,在原地踱步了两圈,回过头来看向赵宝珠,抬手隔空点了点他:“就按你说的办!”
    赵宝珠虽然被元治帝拍得有点痛,闻言却一喜,又想跪下谢恩:“谢陛下隆恩!”
    “诶。”元治帝眼疾手快地将他捞住:“你谢朕做什么?赵卿出此妙计助朕,应是朕谢谢你才是。”
    听到皇帝这样自谦的话,赵宝珠登时愣住,脸蛋骤然涨红,嚅喏道:
    “陛、陛下言重了,微臣愚钝,不过是些拙见罢了。陛下愿意采用,是臣百年也修不来的福分。”
    元治帝见他如此谦逊质朴的模样,虎目中光芒闪烁。他之所以重视赵宝珠,他的寒门身世占一分,聪慧能干又占一分,可到底还是这份忠心赤胆最为可贵。
    “天子治国,众臣辅之。若无良臣在侧,就算是古齐桓公那般霸主,终是国破人亡。“
    “你于国事能有此心,朕心甚慰。”
    元治帝看赵宝珠是越看越顺眼,如此有本事有能力的纯臣,实在是难得。他说着便回过头:“夏长春,传朕的话,赐赵卿——”
    元治帝说着,忽而一顿,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向赵宝珠:
    “不好,不好。”
    元治帝忽然一手抓住赵宝珠,在他疑惑的目光下道:
    “赵卿如此肱骨之臣,寻常称呼太过疏远。朕先赐你一字,如何?”
    赵宝珠骤然一愣,皇帝给他赐字?如此大的殊荣,赵宝珠登时惶恐起来:“陛、陛下,这太隆重了……且、且臣还未及冠呢——”
    “这怕什么?”元治帝笑道:“朕先赐与你,待及冠了再称呼便是。慧卿当年在朕这儿也是一样的。”
    说罢,他也不再听赵宝珠的推辞,敛眸思考起来:“孟子有云,人品贵重者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元治帝目露精光,欣赏地看着赵宝珠:
    “赵卿出身贫苦却不自怨自艾,有凌云之志,铮铮铁骨,临危不惧,秉正执法,有贤臣名士之风。”
    “朕看来,孟子这话配赵卿正好!朕便赐你「不移」二字,望卿不坠青云之志,不忘今日之心。”
    赵宝珠呼吸一滞,对上元治帝的目光,心中一震。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君王是明晓他心中之志,并诚心期盼他能保持本心。
    赵宝珠收敛眉目,双膝一曲便跪在了地上,肃然地朝元治拜下大礼:“臣,谢过陛下隆恩!将来必不辜负陛下期许!”
    那日,赵宝珠带着一长串赏赐回了赵府,各种金银摆件、诗书古籍足足装了十多箱,拿三辆马车拉着回了府,一时引得众人侧目。可还没等众人想明白这赏赐是怎么得来的,京城中人便被王家行刺之事吸引了目光。
    宫里传出消息来,说是拿宫墙边儿上的刺杀并不是冲着叶京华,而是王家嫡子王致远因被罢免了官职不满,而雇了流寇刺杀他的上官。而他上官、则正是日前因着护送太子回京出了大风头的吏部员外郎赵宝珠!
    一时间京城中流言漫天飞,众人皆是感叹王致远此人嚣张跋扈,仗着有个兵部尚书的爹,连于皇帝和太子殿下有恩之人都敢招惹,真是不把天威放在眼里。却也有人议论,觉得赵宝珠这是恃宠生骄,那么一个乡野小民,仗着皇恩掌了吏部的权,就不把世家权贵放在眼里。
    但也有不少人对赵宝珠暗暗有了改观。
    之前他们听信传言,以为赵宝珠攀附权贵,巧言令色的小人。此事一出,不少人倒是佩服赵宝珠的人品来。
    而很快,在皇帝对王家的惩处传达下来,京城中人更是为之一震。王致远被判了杖责四十,鞭二十,流放岭南,永世不得回京。听说一知道判决,王夫人当场就晕死过去了。要知道王致远可是王家唯一的嫡子,自出生来全家上到老祖母下到一干庶出子女都将他像座金佛般捧着。而如今这唯一的儿子要受这皮肉之苦不说,还要流放岭南,和家人永世不能相见,于王夫人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然而与王致远相比,皇帝对王尚书的惩处便显得雷声大、雨点小了。听闻元治帝将王尚书召进宫中怒斥了一顿,吓得王尚书差点儿就举家搬出京城。然而真发落时,元治帝却只是罚了王尚书于祖宗祠堂跪经十日,而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既没有罢了他的官位,也没有如同曹尚书般夺了官印,显然是还想用他的。
    这些众人便都看明白了,元治帝这分明就是叫王尚书舍了王致远这个作恶多端的嫡子,尚能保全全族。
    王尚书于祠堂跪了十日,出来后也是悟出来了,直接下令让全家上下都不许再提王致远此人,就当这个儿子已经死了。不管王夫人怎么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予理会,反而将包括王瑜仁在内的等庶子庶女立了起来,日日召道面前亲自教导。
    见状,元治帝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反倒是开了恩,免去先前的二十鞭刑,还允许王致远在受杖责之后修养三十日再上路去岭南,这样至少能保全性命。不至于为伤情所累,在流放半路上就病死过去。
    这样,王家之事便算有了着落。先前风起云涌猜测王家是卷进了太子与五皇子之间党争的人也总算是消停了些。
    但很快,朝上又出了一则新令,打了朝野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这日上朝之时,元治帝忽然宣布要自国子监中择选其优者选入吏部作为’吏事生’,以补人才短缺之漏,从旁襄助审阅、查证、择选升、贬、迁、改之事。待吏事期过,上官可择其优者直接录用。
    “不仅在吏部一处。”
    元治帝高*高坐于龙椅上,俯视众官,目光在众人惊疑震动的面孔上一一略过:
    “如今各部事多繁杂,尸位素餐者却众多,国子监中应有能生,可除此弊。若吏事生一法在吏部施行妥当,朕有意在六部都照此施行,若有监生表现优与在位官员者,可以替之!”
    此话一出,朝野震动。众官都没想到元治帝会忽然有这么一出,这么大的事,他们如何连一点消息都未听说?!
    接着,当着百官的面,元治帝忽然扬声道:
    “赵员外郎。”
    赵宝珠已待许久,闻言立即俯身出列,拱手道:“是。”
    元治帝在百官京惊诧的目光抬起头,面上浮现起一缕得逞的笑意,又很快压下去,收眉敛目道:
    “此事朕便交给你来办。事关重大,必得恪尽职守,小心办理。”
    赵宝珠当即跪下,朝高堂上的龙椅俯首磕头: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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