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新酒上市仪狄醉供不应求,虽然它一斤就要一百文,比寻常三十文一斤的酒还要贵上几倍,但是仍旧供不应求。
    买酒的人又不是傻子,这酒一看就是反复提纯过的,优中选优,同样一壶酒,旁人家耗费一石高粱米,仪狄醉要耗费几石,自然要更贵。
    何况谁都没见过这种酒,拿来送人也?极有面子。
    是以虽然酒贵,但仍然供不应求,甚至有的商户居然还发生了?倒卖仪狄醉的行为。
    几十家酒库酒坊里这仪狄醉卖得最快。就连旁家酒坊都忍不住在?店里出?售仪狄醉:没办法,仪狄醉已经变成了?高档酒的代名词,酒徒食客来店里先问就是“有无仪狄醉?”,若说?没有人家就会觉得你店里不入流。
    香荔及酒坊师傅们干劲十足,继续开始第二批的酿酒,赚了?大笔银钱,叶盏还收到城中酒类行会的邀请。
    于是继上次破例加入食饭行的女性后她这回又破例加入了?酒行。
    香荔从评酒会下来就找了?叶盏,叶盏一边用刀背锤着猪肝,一边问她:“莫非是谢我维护你?”
    “喂?谁要谢你?!”香荔闻言跳起来,像踩了?火炭的猫,“我是说?签卖身契。”
    “卖身契?”
    “是啊。”香荔将手里的文书递过去,“如今酒楼一炮而红,必有许多人来翘墙角,诸般诱惑,酿酒师傅们却都不是死?契,你这个?做老板的就坐视不理?”
    叶盏笑,开口说?话,却是吩咐她:“帮我拿竹箩过来。”
    “说?正事呢!”香荔见她还惦记着做饭,急得跺脚,但还是乖乖将竹箩递过去。
    叶盏拿竹箩将剁成液体的猪肝过滤后加鸡蛋清搅拌。不紧不慢搅动,又慢条斯理用纱布过滤了?气泡才放入碗中上锅蒸。
    这才开口:“师傅们来去从便,我不会限制他们自由?。”
    “那怎么行?”香荔急了?,“他们带着酒坊的秘密走?,我们还怎么卖酒赚大钱?”
    如今虽然蒸馏器锁在?一间房里,平日只有她和她娘出?入,但酒坊里木甑桶、地锅、天?锅等物都是由?着所有工匠操作的,时间久了?,有心人也?能窥探到其中端倪。
    “谁说?我要靠卖酒赚大钱了??”叶盏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我们主业仍旧是卖宴席,酒是个?搭头。”
    香荔却不爱听这话,还待要理论,叶盏却一开锅盖:“熟了?。”将蒸好的肝膏从锅里拿出?来,倒上酱油、腐乳、香油、葱姜调成的料汁,请她品尝。
    “不吃!”香荔跺跺脚,“等被人偷了?你才知道厉害!”
    过了?半月香荔就懊悔自己说?了?这句话:所谓一语成谶,市面上居然真的出?现了?高纯度白酒!
    沈氏急得买了?回来找大家帮忙对比,果然色泽清冽、滋味香醇、入喉浓烈,虽然比不上仪狄醉芳香,但已经比原先的浊酒好了?许多,一看就知道跟仪狄醉用了?一样的工艺。
    “这么快他们就琢磨出?了?法子?”沈氏不信。
    香荔却脸色骤变,猛地起身,冲到酿酒坊里,将所有师傅叫出?来:“是谁?!是谁干的?”
    酿酒师傅们先是齐齐惊讶,听说?了?事情缘由?后一下哗然:有惊讶的,有焦急的,有义愤填膺的。
    不过他们跟香荔辩解的话都一样:“不是我干的。”
    沈氏咳嗽一声:“这一看就是出?了?内鬼,大家都是跟着我从旧酒坊过来的,我自然不会冤枉大家,但东家对我们所有人恩重如山,我自然也?要给她一个?交待。”
    她素日里温柔可亲,骤然变色,也?有几分不可侵犯的凛然。
    然而在?酒坊查了?半天?,将每个?师傅的行迹都盘查了?一遍,却实?在?没找到疑点,香荔焦虑得嘴边起了?火疮。
    眼看这样下去不行,香荔鼓起勇气去寻叶盏,将这事老老实?实?告诉了?她:“如今得告官,请巡捕过来缉拿。”
    叶盏失笑:“你早寻我也?省得波折,这件事是我干的。”
    “您?东家?”香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城中酒行当时不是请我加入吗?我当时去了?,初次见面自然要客气些,我就将我们酒坊的配方说?了?。”叶盏轻描淡写?。
    香荔感觉自己此刻像被雷击中的焦毛鸭子一样,半天?她才说?:“可,您怎么没跟我说??”
    “当时要说?来着,你不是说?在?忙吗?结果回来后你忙我也?忙,一来二去居然将此事忘记说?了?。”
    香荔“啊”了?一声,悔恨不已。她想?起来了?,当初自己干劲十足住到了?酒坊旁边,谁都不见一心酿酒,东家当时似乎也?来找过自己,但被她拒绝了?。
    “您糊涂啊!”香荔满心悲催,“以后我们还怎么赚钱?”
    “怎么不能赚钱了??我们酒楼里那些菜的方子人人都知道,难道会影响我们的生意吗?”
    叶盏不是“圣母心”,但她真心不喜欢垄断知识,何况这知识也?不是她发明的,而是劳动人民集体智慧。再说?了?,前世这原理就不是秘密,结果还是有二锅头和茅台的区别。
    香荔哑口无言。
    “再说?原先不蒸馏时古法酿酒的法子人人都知,也?不影响名酒好酒脱颖而出?。”叶盏递过去一盏荔枝烧仙草清凉膏,“快降降火。”
    老板说得有道理,香荔若有所思,接过小?碗。
    这荔枝清凉膏是将烧仙草切块,加入荔枝蜜饯、蜜豆,倒入糖水,浇了?一层厚厚的荔枝蜜做成,最是清甜。
    饶是香荔心事重重,还是忍不住喝了?几勺。
    灰褐色半透明的烧仙草,用勺子戳上去晃悠悠,似有弹性,吃进?嘴里冰冰凉凉,还沾染着淡淡的荔枝香。
    如今不是荔枝季节,但荔枝蜜饯切成碎和荔枝蜜的加持,让整道甜品都有了?若有若无的荔枝香。
    这会是仲春,还未到荔枝季节,所以骤然吃到荔枝滋味后便觉十分惊喜。
    仲春的夜色正好,月色溶溶,柳条在?酒楼外摇摆,不远处小娘子们言笑晏晏,说?笑着收拾、擦桌子,热热闹闹,但晚风又是宁静的,喝一口甜甜的糖水,顿觉心头烦恼一扫而空,让人忍不住沉醉在沉静的春夜。
    香荔居然忘记了?跟东家吵架,一口气吃光了?这碗荔枝烧香草膏:“好喝。”
    “我看你名字里有个?荔字,就知道你爱吃荔枝。”叶盏笑眯眯。
    东家居然为了?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心思?香荔咬咬嘴唇,一下为自己刚才的鲁莽很不好意思:“东家……”
    “没事。”叶盏看她的目光还是照样平和,“或许有人喜欢垄断知识技艺,但我喜欢共享。”
    “共享?”香荔被这理念惊住了?,她出?身小?手工艺家庭,自然知道手工业者最喜欢藏着掖着吃饭本事,基本不会传承给外人。
    “共同享用。人人都将知识藏起来,长远看会影响人世间整个?的技艺长进?。”
    香荔如被雷击,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坦荡荡的话,一时精神有点承受不住。
    又想?起从前听玉姐儿说?过,店里的蛋糕制作方子、菜谱都会跟城里同行共享,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你回去好好酿酒,如今家家酒坊都会蒸馏术你的担子就重了?。”叶盏拍拍她肩膀,“你只有琢磨出?更好的酿酒法子才能保仪狄醉的名号。”
    “东家请放心!”香荔忽然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从前浑浑噩噩做杜家仆人,跟仆从们争执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如今却猛然发现自己也?能跟伟大、无私的字眼挂钩,跟东家在?一起考虑的都是“人世间”、“大宋”这样宏大的字眼,顿时后背都挺直了?几分。
    她眼睛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光辉,豪情万丈跟叶盏立誓。
    “不过你目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叶盏浮起一个?狡黠的笑,似乎小?孩在?筹谋一件大事,“我定制了?一批蒸馏器正好交付,你要帮忙出?售一下。”
    “蒸馏器?卖酒的蒸馏器?”香荔磕磕巴巴,“东家。您?”
    她的脑子飞速旋转,终于将前因后果联系到了?一起:“将蒸馏技术公之于众并不是您一时冲动,而是……想?卖蒸馏器!”
    说?不定东家去参加酒行聚会的那天?就先去了?铁匠锡匠那里下单了?蒸馏器。
    香荔可以想?到当时的场景:众多酒坊老板惊喜于能拿到举世罕见神酒的独特技艺,而自家“老奸巨猾”的东家一脸坦然受诸人恭维称赞,心里却在?盘算怎么卖蒸馏器赚钱。
    “东家!”
    香荔一阵头晕。
    玉姐儿在?旁边又说?了?几句,香荔才知道东家居然是个?“惯犯”,上回跟全城宣布奶油蛋糕方子,扭头就跟全城卖起了?奶油,赚得盆满钵满,还获得了?高风亮节不重名利的美誉。
    所谓金钱和名气都要。
    香荔被东家的狡猾所震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倒是玉姐儿笑着替妹妹辩解:“她公布了?菜谱,本就是利于百姓的好事。”
    “那倒是。”香荔毫不犹豫赞同,从这个?角度看,东家的确是高风亮节。
    不过……还是有点奸商。
    她是真的稍稍难以接受:上一秒她对东家万分倾佩、被她圣洁光辉、天?下为公的伟大形象所感动,恨不得从此追随其左右;结果下一秒就揭晓了?她还是个?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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