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望舒静静坐在柜台后,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昏暗、安全,只要低一点低头,就能完全隐匿在一块块糕点组成的围墙里。
    咖啡添了六次,凝滞的空气中苦涩的味道浓到让人头脑发昏,刺激着扯痛的神经,嗡嗡作响。
    半掩的铺门外,太阳落下,天已经黑了。
    坐在柜台外小桌旁的男人还没有走,梅望舒闭眼,可以听见熟悉的呼吸。
    这道呼吸曾伴他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此时再度出现,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天空永远四四方方的巍峨宫城,在其他情绪出现之前,喉咙处先涌出一股无助的窒息感。
    他了解这个人,如同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留下了哪些无法弥补的破绽,知道对方的手段,也知道只要选择回到大裕,一定会被重新找到。
    他与言文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去逃了。
    他只是在等,等解不开的命运再度包围他,因此,当这个人比预料中稍早一些出现时,梅望舒没有感到惊讶,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没有在死水里泛起多少波澜。
    二十年人生一场大梦,占城那夜虚梦破碎,梅望舒从梦中醒来,回顾过去的一切,终于明白了嘉泓渊到底想要什么,与此同时,整颗心被一阵阵强烈的痛苦与怨恨淹没。
    他想他终究无法给嘉泓渊他想要的东西,但他也不可能逃脱皇帝的欲望。他们就像两个世上最可悲的徒劳者,一个只会缘木求鱼,一个试图水中捞月。
    梅望舒等着这个人或大发雷霆,或直接下令,不要费太多工夫,他没有心思纠缠和辩解,最好不要让他多说一句话。
    他只需要想一些借口劝住华年,最后看一眼青梅,就可以遵循陛下的圣令重新回到皇城中去,面对自己的余生。
    可这个自称为“我”的人却一直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沉默着,像最艰难时那样,两个人在空旷昏暗的大殿里静坐,鼻尖萦绕着二苏旧局的香。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梅望舒没有心情更换壶里的粉末,煮的太久的咖啡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味,他的潜意识已经在给这个讨厌苦味的人哀叹。
    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从门外走过,为了安全,万国坊有严格的宵禁,铺子该关门了。
    梅望舒找到理由站起来,那个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晦涩的光。
    他意识到,这么长时间里,对方一直在看着柜台后自己的方向,看不到,也要看。
    “还不走吗?”
    “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这个富有四海的男人努力笑了一声,“你也是吗?”
    “不是。”梅望舒语气骤然急促,很快反应过来,什么都不说了。
    男人的眉毛松了一下,有些无措,顿了顿后重新拾起笑意,“那你可以带我去你家吗?”
    “家”这个特殊的词让梅望舒没有犹豫,“不。”
    “……”
    “我很高兴你会拒绝我。”男人站起来,把杯子放回柜台,看着易容后的脸上朝思暮想的眼睛,“我明天会继续来这里喝咖啡,掌柜。”
    ……
    《算学浅要》最新一部《统计篇》在前面两部打下的良好基础上,自发售以来,每日都会卖空货架,新帝登基以来大力推广算学,这一套书已经成为不少私塾必讲的蒙书。
    许多人听说几何篇和统计篇的主笔原葭校书来了天津,纷纷前往齐民书坊,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学问扎实的传说中的女校书。
    原葭忙到日落西山才得了空闲,转过神来时发现原本在二楼的三个孩子都不见踪迹了。
    她以为孩子们先去知府官邸了,谁知回去后并没有见到人,快到宵禁时候,三人才一脸郁气地从外面回来。
    秋华年让管家把出去找人的下人们叫回来,“遇到什么事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春生偶尔贪玩也就罢了,九九自小乖巧懂事,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在外面待到这么晚才回家,还不找人回来知会一声实在罕见。
    春生看了眼姐姐,九九走进屋里后给秋华年解释,“华哥哥,我们今天下午在街上看到了两个人,特别像秋传宗和周氏。”
    秋华年反应了一下,从遥远的记忆里记起这是原主的生父和后娘的名字。
    秋传宗糟蹋了逃难到上梁村的梅争春,强迫走投无路的梅争春嫁给自己,后来又因为梅争春身体不好生不出儿子囚禁和虐待她,在梅争春尚未咽气之时,就和小寡妇周氏搞在了一起,带回家里行苟且之事。
    后来梅争春去世,周氏登堂入室,生下儿子秋贵。原主被亲爹后娘折磨得不成人形,在饥荒年间交给牙子贩卖,要不是杜云瑟的娘心善用两斗高粱买下了他,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秋华年穿越过来后,秋贵和堂兄秋富眼热秋华年做高粱饴赚钱,在杜家村赵氏的挑拨下,想绑走秋华年卖了换钱。
    幸好杜云瑟及时回来,在县城提前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才免除一场祸事。
    那是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初遇,六年过去,秋华年还清晰记得在骏马上飞驰的清贵自矜的青年闯入自己眼眸时的模样。
    那时候他在心里悄悄打趣对方为“小龙男”,压着飞速跳动的心脏,目光不住往他身上瞧,多看一眼心情就会变好一分。
    杜云瑟已经从前面下班回来,走到秋华年身边,“这两人在天津府?”
    当初秋富和秋贵被县衙缉拿,秋家人觉得这是秋华年的错,抱着临时写的梅争春的纸牌位到杜家村闹事,逼秋华年主动向县令求情,放秋富和秋贵回来。
    秋华年随机应变,不但挑破了秋传宗、周氏和赵氏的阴谋,还成功替自己娘亲和离迁坟。而秋传宗夫妻则因牵扯到与贵妃弟弟有关的拐子案,被缉拿到京城审讯后判了流放,自此失去踪迹。
    秋华年本以为这两个名字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实在没想到,居然会在六年之后再次听到。
    “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们倒是赶上了好时候,居然活到了这一年。”秋华年语气不自觉发冷。
    梅争春与原主的仇,他作为“秋华年”的仇,岂一个简简单单的流放就能填平的。
    当初他们把梅雪儿折磨到生不如死之时,可曾想过,这是一个有家人牵挂的菩萨一般的姑娘,可曾想过未来会有人执着执刀,替她十倍百倍地讨还血债?
    春生小声告诉原若和原葭自己知道的事情,原若听了后愤愤道,“祸害遗千年,这两个老畜生跑得太快了!我们差一点就抓住他们了。”
    原葭也听得怒火中烧,第一次没有纠正弟弟脱口而出的粗俗之语。
    九九解释,“他们应该是逃荒到了天津府,以盗窃为生。我们发现他们时,周氏正准备偷孙家六小姐的荷包,被孙六小姐发现了,秋传宗出来掩护她逃跑。”
    “我们当时在齐民书坊二楼,等下楼到街上,只看到两个背影。”
    九九遗憾地低头,“我和春生还有原若一时情急上头,在城里追了大半日,也没追到人。”
    “无妨。”杜云瑟淡淡道,“只要出现在天津,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能把人找出来。”
    不知道秋传宗和周氏究竟清不清楚,大名鼎鼎的齐黍县主就是被他们唾骂抛弃的哥儿秋华年,清不清楚天津府的少年知府,是他们的“儿婿”杜云瑟。
    如果清楚,恐怕他们不会想不开自投罗网来天津苟且偷生吧。
    秋华年握住杜云瑟的手,轻轻摇头。
    “这件事,有位更合适的人去做。”
    杜云瑟明白秋华年的意思,颔首道,“也好,他确实名正言顺。”
    对梅望舒来说,有机会亲手捉拿并手刃害死姐姐的凶手,比任何事物都要珍贵。
    而且梅望舒的手段,一定会让秋传宗和周氏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秋华年希望,这能够解开梅望舒心里一部分关于梅家的心结,让他不再那么痛恨那个小小的无能为力的自己,痛恨那个失去了感情“背叛”了亲人的十六。
    九九等人不知道秋华年和杜云瑟在打什么哑谜,也没有多问,详细说过下午遇到秋传宗夫妇的地点与情景后,便相约去府里的厨房找好吃的了。今天折腾了大半天,几个孩子早已饥肠辘辘。
    原葭本想和秋华年聊一下弟弟的事情,见秋华年有正事忙,便没有提起,打算回头有机会再说。
    夜深之后,秋华年来到西配房卫栎和青梅的住处,等待梅望舒。
    今日梅望舒没有按时出现,直到秋华年以为他临时有事不会来时,才堪堪出现在烛火的阴影里。
    “小舅舅,你今天怎么这会儿才来?青梅都快困到撑不住了。”
    梅望舒看向摇床里的女儿,小家伙明明已经满脸倦意,却依旧强撑着眼皮,努力看着爹爹。
    梅望舒把青梅抱起来,轻柔地抚摸她的小脸,“是我来迟了,青梅快睡吧。”
    青梅等到了想见的人,打了个哈欠,被年幼的身体拖入黑甜的梦乡,很快便靠着爹爹的臂弯沉沉睡去。
    “小舅舅?”
    “华年你这么晚还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梅望舒反问。
    秋华年确实有事要说,不疑有他,“小舅舅你先把青梅放下,再听我说。”
    等梅望舒安顿好青梅,秋华年吸了口气,“小舅舅有没有查过我的生父和继母?”
    梅望舒的眼睛瞬间凌厉,身上散发出犹如实质般的杀气。
    当初他发现秋华年的身份时,秋传宗和周氏已经被押解入京了。那时嘉泓渊还在软禁之中,秋传宗和周氏又牵扯进了贵妃弟弟的拐卖案,受人瞩目,梅望舒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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