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朝使团到来时,占城这场数年难见一次深冬细雪让许多人惊奇,他们暗中议论,这是上国天使带来的神迹。
    玉草公主听到这些传言,没有制止,反而暗中推波助澜,让它传播得更广。
    越是神化大裕,占城内部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越不敢轻举妄动,她和弟弟的位置也就越稳。
    ——那几个王公居然想在夺回失地后对大裕反悔,拒绝设立都护府,把他们姐弟推下王位,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隔壁几个月前还在耀武扬威、四处出兵侵占别国的安南已经成为大裕的交州了!
    玉草在王宫临海的高台前整理了一下衣襟,请见裕朝的使者。
    冬日的海风吹在皮肤上,带来让人精神一振的冷意,玉草缓缓拾阶而上,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半年前。
    当时她在此处与自己神秘的老师道别,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有机会重逢。谁料半年之后,老师竟摇身一变成了大裕的天意侯,代表大裕出使占城。
    玉草打听过了天意侯的来历,但她知道,现在明面上流传的天意侯的过去并非真相。
    老师的假身份是她经手安排的,他并非像大裕官方的说辞那样,在家族出事后就走海路逃亡到了占城,直到二十年后大裕的舰队停靠占城才返回故国。
    况且还有青梅,所有关于天意侯的情报中,都没有提到他有一个亲生的女儿,青梅去了哪里同样让人疑惑。
    玉草走上高台,白色的海鸟在天际来回飞翔,使者已经屏退了其余人,站在围栏边眺望海岸,留出隐秘的谈话空间。
    “我已经看过了占城这半年发生之事的记录,你做得很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玉草由衷松了口气,身上沉重的担子突然一轻。
    她忍不住问,“老师,占城设立都护府后,您知道上国会派哪位大人来担任都护吗?”
    梅望舒转头,淡漠深邃的眸子瞬间透过言语看穿了她真正的担忧。
    “大裕无意如蛮夷之国般无尽地鲸吞他国之地,安南灭国乃自作孽,占城设立都护府,也是应你当初请大裕出兵复国的约定。”
    “只要占城不违反约定,不损害大裕的利益,占城便会一直存在下去,无论都护是谁,都会尊重占城王室,不会随意插手占城的内政。”
    玉草被点破心事,脸上赧然,她的城府还是太浅了,面对老师,轻易便被看穿了。
    吃了一颗定心丸,玉草笑了笑,“占城与交州相邻,以后便是大裕的邻国了,有大裕在,我们便不怕其他国家了。”
    占城国土狭窄,四处露短,与其不断被南洋各国欺负剥削,惶惶不可终日,不如直接认一位顶级大哥来得痛快。
    “老师,您……现在是怎么回事,青梅还好吗?”
    青梅是玉草看着出生的,她很想知道那个安静懂事的孩子的现状。
    “难道她回到了另一位父亲身边?”玉草猜测。
    梅望舒摇头,顿了顿后道,“青梅被我的亲人们照顾着,生活得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
    梅望舒沿着栏杆漫步,“我曾经对你说过,你在一些地方有些像我的姐姐。”
    “是。”玉草跟在后面,“您当时就是因为这个救了我们姐弟。”
    “我给姐姐报仇和正名了。这次回去后,会给她迁坟,把她接回亲人和爱人身边。”
    “太好了……”玉草重复。
    梅望舒扯了扯嘴角,有些情绪,有些话,他只有在异国,在这个像姐姐的自己亲手救下和教导过的少女面前吐露些许。
    他自顾自说道,“你觉得,她会怪我吗?”
    “怪您什么呢?”玉草疑惑。
    “我原本,或许可以更早找到她,更早救她,至少更早让其他她在乎的亲人少受一些苦,但我没有做到。”
    “可您……也吃了很多苦啊。”玉草说,“您当时或许还没有我年纪大吧,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
    梅望舒看向大海,固执地说,“我可以做到,是我没有去做。”
    “我逃避痛苦、浑浑噩噩,懦弱地遵循凶手的命令把自我藏在不见人的地方,当着害了她、害了我们全家的东西的狗,让她在那样的地方孤独绝望地死去。”
    “……”
    海风呼啸,远方白色的海鸟一声声鸣叫着,高台上只剩下风声和被吹得七零八碎的凄厉鸟鸣。
    玉草突然坚定地轻声开口,“我会很开心的。”
    “如果我弟弟能在我死后好好活着,还帮我报了仇,我会特别特别开心。就算没有报仇,我也会开心。”
    “弟弟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胜过一切。”
    玉草说汉话的语调已经很正宗了,但毕竟不是母语,没有事先准备过用词会很直白。
    梅望舒愣了许久,摇了摇头,结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
    “明日召集那些心思浮动的王公,给他们敲一记警钟,收拾好这些,我就要回去了。”
    ……
    窗外晴空一片,太阳高照,几日不停的雪终于不再落下,午日暖洋洋的阳光照在扫在一起的雪堆上,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秋华年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趁冷气没反应过来,从外面窗台上取进来一个红彤彤的冻柿子。
    柿子有成人拳头大小,冻得硬邦邦的,刺得人皮肤疼痛,秋华年不停在左右手里倒换,也不舍得放下。
    杜云瑟伸手把柿子拿走,放在屋里的火盆上烤。
    “软了再吃,别着急。”
    一旁的丙七见状笑道,“华哥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馋柿子?”
    被主人家发现“偷”杮子的秋华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我不仅馋,还要带两筐走呢。”
    丙八从外面的抱厦进来,弹了弹身上的雪,“带,把库房里的全带走都行,这宅子后院的几棵大柿子树都有几十年树龄,结的柿子又大又甜,要不是怕上火,我一天能吃一筐!”
    今天衙门休沐,秋华年和杜云瑟外出小游,顺路来丙七和丙八的新宅子做客。
    这座位于天津的大宅子是梅家平反后昭新帝给二人的赏赐,丙七与丙八也恢复了本名本姓,供奉起了祖先和被连累去世的亲人。
    丙七和丙八的母亲和梅望舒的父亲是亲兄妹,父亲姓木,是梅老太公很看好的一个后生,梅家出事后,木家也被连累,二人的父母早已死在流放之地。
    与梅家有关之人因为身负罪名,当初只草草在死亡之地下葬,如今沉冤昭雪,去世之人的坟冢都要重修,秋华年几人商量后,决定年后由丙八亲自到各处走一趟,寻回亲人们的尸骸,送回孤竹县妥善安葬。
    “等望舒回来,咱们先去杜家村接姐姐,好好过个年,然后把大哥的好事办了,之后我就带着这些好消息把家里人全找回来!”
    丙七坚毅成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沉声吼道,“木温楼!”
    丙八,或者现在叫木温楼更合适,掏了下耳朵,稍稍躲了半步,“大哥你喊我名字有什么用,难道就不娶嫂子了吗?”
    他的大哥木温杭吸了几口气,撸起袖子,和善笑道,“大哥先给你讲讲道理。”
    木温楼赶紧往秋华年这边跑,“华哥儿!华哥儿还在呢!别让小辈看笑话。”
    “你也知道自己是长辈!”
    秋华年含笑不语,拉着杜云瑟去火盆旁看烤柿子,没有插手两位表舅的“纷争”。
    木温杭刚抓住弟弟,正打算“友爱”一番,外头的门房忽然来报,说卫栎公子带着青梅小姐来了。
    木温杭瞬间僵硬,大手一松,木温楼赶紧把袖子扯出来逃之夭夭。
    “嫂子都上门了,大哥你就别管我了,快去表现吧。”
    木温杭顾不上收拾这个活宝,手足无措地愣了几秒,赶紧从屋里出去迎人。
    秋华年看着他的背影笑道,“自从前阵子栎哥儿答应嫁给七表舅,表舅就彻底傻了。”
    卫栎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青梅进屋,看到秋华年和杜云瑟后一愣。
    “我和云瑟路过进来坐坐,外面太冷了,把青梅给我抱一会儿,你快烤烤火。”
    秋华年把青梅抱过来,去掉最外面那层厚厚的襁褓,检查她的小手和小脸有没有冻到。
    青梅不喜欢被人抱,秋华年检查完后,把她放到熏笼旁的软榻上,青梅稳稳爬到最中央坐下,用漆黑的大眼睛盯着屋里的人看。
    木温杭叹气道,“青梅开始长得像望舒了。”
    秋华年没有说话,小孩子长开后越来越像双亲很正常,谷谷和秧秧五官的一些地方就长得很像他和杜云瑟,相较而言,谷谷更像秋华年,秧秧更像杜云瑟。
    青梅长得不仅像梅望舒,有些地方还能看出另一位父亲的影子,照这么下去,再过上几年,青梅被相关的人看到可能就不好瞒了。
    秋华年直到秋传宗和周氏夫妇被梅望舒抓住后,才知晓嘉泓渊早就发现了梅望舒。
    那时候几道圣旨已经拟好了,秋华年和小舅舅深聊了很久,确认过这是他同意的方案,也确认了皇帝的态度后,没有再多说什么。
    暗卫十六是至今仍停灵在华盖殿中的荒唐的皇后,梅氏遗孤梅望舒是功劳赫赫受人瞩目的新贵天意侯。
    “华年,你知道在青梅还有……那位的事情上,望舒到底是怎么打算吗?”
    秋华年摇头,“我不知道,小舅舅自己恐怕也还不知道。”
    “无论他最后会怎么选,至少,他有了可选择的余地。”
    能从嘉泓渊这样的帝王手中得到这个余地,梅望舒对嘉泓渊而言,确实是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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