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几天不容易,歇下吧。”明遥起身,“明宜,我先留两个人给你,等你把家业理顺,再还我。”
    她留下白鹭和百合,没叫三人相送。
    她回到家时,崔珏已见过温从阳。
    “我告诉他,是因谋逆未成,并未祸乱京中、伤及人命,陛下仁德,才只命主犯受剐、家眷发卖。纪明远已满十四,是生是死,是流放还是笞、杖,应要等他父亲受剐后再看。”
    “我还提醒他,今后该称呼你是‘明淑人’。”他道,“温从阳没多纠缠,谢过就走了。”
    “我帮不了明远了。”明遥早已看开,“纪明达最好祈祷她父亲死得越惨越好。越让陛下消气、让朝臣百姓畏惧,明远才能越少受苦。”
    ……
    纪明达不死心,终究求上了张尚书府。
    她被乔夫人亲自送上车,被送回了温家。
    徐老太太和温慧皆病重。纪明达本便未曾大愈,又连日奔波操劳,又要照顾祖母和母亲,不上几日,也病倒在床,不能起身。
    到底还是亲戚。何夫人只得自己每日来西院,照看小姑子和她的婆婆、女儿,叫李如蕙掌管家事。
    八日后,谋逆主犯共八人当众受剐。
    温家、纪家、崔家无人去看,只有温从阳最后替岳父收殓了残尸。
    前安国公纪廷,受剐三千四百刀而亡。
    他们受剐的哀嚎声,响彻京中三日方散。
    又过五日,纪明远受杖刑一百,没为奴籍,于市发卖。
    温从阳立刻将他买了回来。
    -
    纪氏母女、祖孙四人,是六十一岁的徐老太太最先养好身体。
    时已五月。温从阳赶去边关探视父亲,温宅又只剩一家女人。
    李如蕙有了身孕。何夫人便不许她再操心劳碌,只叫她安心养胎。
    她日常生活,早已与正房奶奶一般无二,只差名分。
    徐老太太当然看不惯!
    可再生气,如今她寄人篱下,连儿媳、孙子全靠人家过活,也只能忍了。
    她还与何夫人好生说了一回话,把西院的事务接到手里,不再劳烦人家。
    纪明远的伤日渐恢复。他挨的一百杖不重,没伤筋动骨,只需养好皮肉,便与从前无异。
    他知道,这是二姐姐替他争取转圜。
    虽然二姐姐已不再是他的姐姐。
    二姐姐只是“明遥”,不是“纪明遥”了。
    所以,他更该记住这份恩情。
    有才满一周岁的亲儿子做念想,祖母、母亲、兄弟都在身边,纪明达也努力挣扎求活。
    只有温慧,依旧病势沉重,不见分毫好转。
    暑夏一过,入了八月,纪明达和纪明远皆已康复。两人日夜轮流照看母亲。
    徐老太太便对纪明达说:“你娘这是气性大、性子傲,把自己给左住了!她看消不了奴籍,一辈子都是‘奴才’,心里过不去!要我说,这有什么?难道你还真能把我们当奴才使唤?她现在也是说一句话七八个人伺候的太太,就算出门见外人,也没人能指着她骂奴才!”
    纪明达没附和祖母。
    她想,如果是她,是她被捆起来发卖,一辈子消不去“奴籍”,她是否能看开?
    她问:“祖母就不在意吗?”
    徐老太太没立时回答。
    停了一会,她才叹口气:“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若看不开,早四十年前我就死了,还活到这会子?”她说,“娘家也没了,夫家也完了,”她说着又笑,“你看,咱们娘儿三个的命,还真是一模一样。”
    纪明达就也笑出一声。
    只当是苦中作乐吧,她想。
    可次日,徐婉来探望,便对徐老太太说起京中风言风语:“这半个月,家里已听见过许多次旁人议论,说当年……大姐姐和纪——明夫人的亲事,不是明夫人先和姐夫有什么,是大姐姐自己不要嫁崔御史,想嫁温家,所以抢了妹妹的,才把妹妹换给崔御史。”
    “这话不知真假,有人问家里,家里都说不知道。”她叹道,“我不好直接告诉大姐姐,请老太太做主吧。”
    徐老太太早惊住了。
    “这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怎么这会子翻出来?”她急。
    是不是纪明遥——是,现在是“明遥”了——在报复!
    “好像是纪家从前的丫头婆子到了别家,传出来的话。”徐婉也不太确定。
    徐老太太只能锤床。
    ……
    “我这一推,可是满京城都知道了当年真相!”宝庆兴冲冲对明遥邀功,“才回京就听见这些话,我就知道,是我出手的时候了!”
    “真是辛苦姐姐!”明遥笑问,“看你这么有精神,这几日歇够了?”
    她把条陈推给宝庆:“女医学堂的规章我写好了初稿,姐姐替我看看?”
    第100章 明遥
    先六皇子谋反的事过去了半年,京中早已平静。
    宫内少了一个皇子,京里少了几家勋贵高官,对百姓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只要能吃饱饭、穿暖衣,不太受高门豪富欺压,对升斗小民来说,便是梦寐以求的太平年。
    在似比往年更温和的秋风里,九月初一日,大周第一家官办女医学堂正式开始招生。
    刘皇后亲任祭酒,原尚食局司药属女官宣嫦任司业、时云任监丞。余下学正、助教亦各有数员,只待招生满额,便开始授业教学。
    大周女子,不论身份、不分长幼,只需出身清白、读书识字、身体强健,通过考试,即可入学。
    明遥在考试名单里看见了明宜、其蓁和徐婉的名字。
    不过,她不通医术,在女医学堂里没有任何执事,当然不参与招生。学堂落成,章程定规,她的工作就结束了。
    放假咯!
    “应该到明年春天都没差事了!我要睡懒觉!我!要!休!息!”
    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扯崔珏的袖子玩:“这‘夫人’做的可真不容易!”
    不过,虽然有点累,但比崔珏高整整三品六阶的感觉还真不错!
    “一品诰命夫人”封赏,是皇后和皇帝对她“揭发”谋反的奖励。
    她只“揭发”了柴家意图谋逆、纪明德妄图说服她也“叛君”,并非直接告发生父谋反。
    但“抛弃”生父、本家改姓一事,难免有人议论。
    可诰封圣旨一下,“忠君”二字一加,便立刻无人再说她“不孝”了。
    崔珏由着夫人把他拽得东倒西歪。
    他也在笑。
    秋光满盈窗,他心中也充盈着喜悦和自豪。
    明遥,他的夫人,他将相伴一生的人,她可以自由随心地活着,做成任何她想做的事。
    -
    徐老太太到底把京内流言告知了纪明达。
    纪明达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虽然她甚少出门,几乎不见外人,更无人将这些流言蜚语当面说在她脸上,问是否为真,问,是不是她抢走妹夫,问她……是不是早与温从阳有苟且才成婚,但她每日梦中都是这些!
    她记得三年前那些女眷看明遥的神情。
    现在,所有的鄙夷、轻蔑、不屑、暧昧目光,高低起伏而不明含义的模糊叹息,全笼罩在她一人身上。
    当年、当时,明遥、明夫人,她是怎么坦然熬过去的?
    活了二十年,纪明达第一次真正对明遥服气。
    她……的确不如。
    她又病倒数月,直到新年将近,温从阳回到京里。
    “从明年开始,我要长住父亲身边,无事不回京。”他说,“否则,父亲或许会没命。”
    “我打算让母亲带如蕙住去广川侯府,母亲和从淑也能常日团圆了。”他并非商议,只是告知,“你同去广川侯府也好,留在这也好,住去自己房舍也好,都随你。”
    “让我、让我想想。”纪明达只能说,“让我想想。”
    “不急,我要明年三月才走。”温从阳说。
    说完正事,他便起身离去,没多关怀纪明达的身体。
    徐老夫人敢怒不敢言。
    纪明达却没再因温从阳的冷淡有任何不满。
    劝好祖母,她独自沉默许久。
    她又想起了从她十七岁三月开始,烦扰了她整整三年的梦境。
    她曾以为,这些梦境是上天赐福,会指引她走向正确的路。
    现在想来,它们也的确是“福”。
    只不过,直到最后一个梦境,她都没能真正领会梦中深意。
    ——明遥得封一品诰命、她过得好,不是因为她嫁了正确的人。只是因为,她就是那个正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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