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在绝望之中,忽听得头上轰隆隆作响,重物腾挪,哗啦一声露出一个大口子,天光倏然透进来,地道顶上的积累尘土兜头兜脑的落下来,呛咳不已,于飞扬尘土中抬起头来,便看见刘盈模糊的泪眼。

    当此地黯淡的天色之中,而她衣容消瘦,容颜憔悴茫然,唯有面上一双熠熠生辉的杏核眸子,依旧生机勃勃,从背后黑暗的底色之中望出来,犹如明亮的灯火,刹那间被滚滚而来的狂喜淹没,“持已!”,奋起身上最后一点残余的力量站起身,想要扑到丈夫的怀中,却不得其果,

    地进深极深,站起来尚离顶上出口有颇长一段距离。刘盈从入口探身,扣住张嫣的手腕,将她从地猛然提起,待得她双手够住殿室地面朱砂砖沿,才转扣了肩膀,再度抱起来一些,最后抱着她的腰肢脱出地道。

    张嫣“哇”的一声,投入刘盈的怀抱,痛哭起来

    于最最绝望的时候,重新看见光明。这大喜大悲的际遇,让她尚不能真正接受事实,无法承受。只觉得满殿的光亮,众人高高低低的跪拜贺喜之声,郎卫手中刀戟反的铮铮光芒,都成为身后遥远的背景,而她从这样的噪杂人世中脱离出来,独在一个宁静世界之中,大片大片的泪水掉下来,汹涌的落在刘盈的膛之上,只听的见他腔传来的微微震动,声音喃喃,“阿嫣,阿嫣。”婉转低回重复,仿佛只有这样重复呼唤,将失而复得的娇人儿紧紧的抱在怀中,才能够确认,他的阿嫣终于平安的回到他的身边

    非常室殿中,皇帝心腹郎卫见了室中转动的机关和忽然出现的地入口,失踪多日的张皇后猛然从地之中回来,微微愕然之后,很快的恢复平静,低首回避。繁阳公主刘芷见着了久别归来的阿娘,欢喜至极,拉着张嫣的衣裳一脚,再也不肯放手。一时之间,整个殿堂鸦雀无声,只剩下张皇后的放肆隐忍啜泣之声,和皇帝紧拥妻子的低低呢喃。

    久不想见的夫妻终究能够在分离了一个月有余的日子之后,抛开了所有的担忧和绝望,哭泣和伤身,再度拥抱在一起

    中常侍韩长骝看着面前这样的画面,只觉得豆大的泪滴从眼角滴下来,举袖拭了去,嘴角却不自觉翘了起来,露出难以掩饰的欢喜神色,做了一个眼色,郎卫便悄悄的上前,守住烛架旁的地入口——地道出现的十分奇异,若是有人从中上来对皇帝不利,他们可便万死难恕其罪了

    良久过后,张嫣终于从狂喜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仰头唤了一声,“持已”,尚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已经被刘盈封缄了朱唇。

    她的腰肢被刘盈下了狠劲揽住,颈项便不自觉的往后仰,轻摇螺首,发出微微咿唔的声音,似乎想要摆脱这样的亲吻,说一些什么。但刘盈的力道太过激烈,她渐渐便有些无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图,柔顺启唇,承受刘盈的风暴,芳心流淌成了潺湲的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眼泪从眼角滑落,尚带着静静的欢喜

    直到得男女二人终于亲吻够了,气喘吁吁的移开,张嫣这才觉得得自己的腿上似乎被紧紧抱住,低下头来,却是刘芷久“唤”娘亲,都没有被答应,心中惶恐,死死抱住张嫣的腿,嘶声啼哭。

    女儿面上的泪水,顿时让张嫣觉得心都被揉碎了,狠狠的瞪了刘盈一眼,忙蹲下身子,抱起女儿,呢喃道,“好好,好好。阿娘在这儿。”

    刘芷在阿娘的连声安抚之下愈发觉得委屈,哭声更加大了。

    这些日子,母亲不在身边,她日夜担惊受怕,一张圆润的脸蛋也瘦的尖了,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凤眸之中满是惶恐,望着母亲,眨都不敢得一眨,似乎生怕只要一眨眼,失而复得的阿娘便会再度不见了,一双小手紧紧的拉着张嫣的衣摆,不肯放下。

    张嫣杏眸微湿,搂着刘芷软软的身体,承诺道,“是阿娘不好,好好,你莫要哭呀。阿娘再也不离开你了!”

    ……

    牛皮灯笼之中蜜蜡光芒微晃,在地道中投出微黄的光芒,刘盈紧紧执着张嫣的手,跟在韩长骝后面,行走在地之中。

    “这未央之下,竟密布着这样的地道。”刘盈沉朗的声音,在地道的四通八回之间传来了几缕回音,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蓊郁,“朕在未央中住了多年,竟完全不知情。实在是有些骇然听闻……”若得有一个人从非常室的地道进入宣室殿,郎卫措手不及之下,他的安危岂非在敌人兵锋之下直指?

    张嫣轻轻的“嗯”了一声。

    先帝刘邦命丞相萧何在秦兴乐之旁督造未央,梧齐侯时为将作大监,于未央各殿堂之下做地道,纵横相接,几乎形成一个迷城。刘邦驾崩之前,必不会起意瞒着继任皇帝,自己的儿子刘盈,但梧齐侯阳成延却并未通禀,直到刚刚刘盈直言相问,才上交了未央地图。这其中的意味,本已足够耐人追寻。

    再度进了地,她已经换上了一件玄色大氅,秣艳的脸蛋在大氅丰茂的毛领掩映之下,愈发显得憔悴清艳,惊心动魄,眉宇之间带了一丝疲倦之意,转头凝视着身边的男子,眸光漾着如水的温柔和安心。

    ——自宣室殿团聚之后,从团聚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刘盈立即下令,抓捕增成殿中的一众人等。待到如水一般的郎卫执戟闯入增成殿,殿中青幕在夜风之中扬成一道凛冽的弧度,灯架上的蜜烛尚燃烧剩下短短的一截,却已经没有生人气息。

    女官人交相卧倒,面色青紫,触及额头,已经没有了气息。

    刘盈按着地图,从增成殿侧殿第三柱子之后的坐榻打开地入口,在郎卫下去探查过安危之后,方沿着整洁盘旋的石阶下到地之中——

    漆黑的地,在暗夜之中呈现着安静的颜色,犹如静静潜伏等待的巨兽,不知道何时醒来,吞啮众人。

    ……

    阿嫣,便被困在这个地方,数十日之久。而自己在百米之外的宣室殿,翻遍了整个长安,也找寻不到她的下落,若不是上天垂怜,有贵人相救,且她和好好母女之间心有灵犀,自己便真的要痛失所爱,今生今世也挽不回这样的遗憾。

    思及此处,刘盈只觉得遍体发冷,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妻子的身体,唤道,“阿嫣,”

    “嗯?”

    张嫣抬头,望向他。

    刘盈凝望着她的杏眸许久,方安心道,“还好,你终于回到我身边!”

    “陛下,”

    披甲执戟的郎卫从前头地道之中回转,单膝跪地,道,“寻到了前头两个人的尸体。”

    刘盈面色一肃,不再迟疑,加紧脚步走到了地深处。

    穿过郎卫肃穆守卫的路口,转过地道岔路转角,便见在前处一小段开阔之地,倒卧着两具尸体。仰卧的清秀女子双手搭于腹上,锋利刀刃尚于膛之上,面上已经呈青灰之色,神态静谧安详。

    在她的不远处,一个青衣宦者倒卧在血泊之中,双眸睁的极大,面上神情凶悍,一双眼睛尚睁的极大,不肯瞑目。

    “死的这个宦者,是什么人?”刘盈冷冷的语气在地道凝滞的空气声中传来。

    “这是御马监的宦者,名叫楼谓,平日里独来独往,脾气不错。”韩长骝上前轻轻禀道,“只不知道竟有天大的胆子……”

    刘盈应声表示知晓,转首去看张嫣。

    她静静的站在丁酩的尸身之前,大氅披在她瘦削的身体之上,愈发显得背影伶仃,神情恍惚,仿佛神不守舍的模样,对自己这边的动静似乎未曾听及。皎皎的侧影映在石壁之上,隐觉孤高,脸颊在晕黄光芒的照下,反出一道晶莹水光

    那泪水,仿佛落在了他的心田,微微一烫,灼烧的赤疼,急声唤道,“阿嫣——”

    张嫣将脸埋在了赶过来的丈夫怀中,轻轻道,“我极为感激她……”

    “若非她挺身相救,我此时,怕是再也不能见你啦!”

    刘盈望着妻子伶仃憔悴的身影,只觉得男儿之心又是酸苦又是疼痛,抱着她沉声承诺道,“从今而后,朕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话方出了口,面色微变,这才想起来:阿嫣这次受了这般大的磨难,他身为她的夫君,却无法寻幕后之人为她复仇,这样的疲软誓言,又有什么意义?

    张嫣瞧着刘盈的神情分明,“啪”的一声握住他冰凉的手,道,“不是她。”

    她声音柔软中带着坚定,抚慰着刘盈眸中深深的积郁:“我是说真的!”

    “她若是想要我死,不会只派这么一个人来……我也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吩咐楼谓想要她身败名裂至于身死的人,不会是吕后

    “其实,”张嫣抬眸,漂亮的杏核眼眸黑白分明,在沉暮的暗色之中,分外明艳,声音低柔,“从我被困在增城殿开始,我就知道,……她并不想让我死。否则的话,凭她的子,只会用最迅速暴烈的手段,一击即中,”就如同对赵如意,对戚懿,对史上的前少帝刘弘和赵王刘恢,干净迅速,本不会花这样的水磨功夫软禁于她。

    刘盈从自责的情绪中稍稍解脱出来一些,只觉得手心出了密密一层冷汗,瞧着妻子担忧的容颜,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喃喃道,“幸好你没事。”

    阿嫣,

    虽然说过了无数遍,但我还是想说,

    幸好你没有事,要不然,我真的无法面对,一个伤害了自己爱人的母亲。和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自己

    张嫣怔了一怔,抬眼看着刘盈。

    在身边忽明忽灭的微暗蜜烛烛火之间,刘盈凤眸微闭,面上神情带着深深痛苦之意!顿时,她的心便像是被温水浸泡,泛起了一股怜爱之情,不愿刘盈太过于陷入自责难过的情绪之中,短促轻笑着道,“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楼谓的背后之人是谁?我平日与人为善,少有得罪人,不知道这未央中,有什么人,竟这般恨我,意图要我的命。”

    刘盈果被她的话语引开了心思,面上痛楚减退,泛起了淡淡霾,听得张嫣柔软的声音续道,“我从未见过这个楼谓,他却能闯入这机密未央地之中,意欲置我于死地,背后定有指使之人,趁着这混乱时机想要浑水鱼。若没有丁七子紧要关头挺身相救,真让他杀了我的命,我含冤而去,他日陛下见了,多半会以为是……是长乐母后下的手。不说陛下会有多伤心,更会在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造成罅隙。此人心思狠毒,定要严厉惩治。”

    思及阿嫣话语之间描述的如此景象,刘盈生生的打了个寒颤,寒声吩咐道,“去查此人的底细,家中尚有什么亲人,这之前数天,和什么人接触过。定要查的水落石出!”

    韩长骝恭声应道,“诺。”

    “什么人?”

    远处忽的传来郎卫扬声的喝声。

    张嫣抬起头来,见了被郎卫执戟拦住的怯弱少女,青衣青裙,面上神情微微惊惶,不是哑女又是何人?

    “——放她过来。”

    沈莫静了一静,抬头瞟了瞟皇帝,见皇帝微微颔首,方挥了挥手。郎卫撤回了手中刀戟,哑女犹豫了片刻,方怯生生的走过来。张嫣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见她双手并拢聚于前,尚捧着一点残水,水滴却在行走的路程中洒光了。

    “阿嫣,”刘盈拉住她的柔腕,眸中含着淡淡的担忧。

    张嫣摇了摇头,安抚他道,“我没事的。”

    “我受困这儿的时候,她对我照顾颇多,我虽不敢全信,却也答应过丁酩会照顾于她!”

    她抽出被刘盈紧握的手,走到哑女面前,蹲下身子,唤道,“小雅,”

    哑女无措的抬头看她。

    郎卫们按着地图搜索了整个地,查探了中各个殿堂的出口,并且检索地道之中是否有可疑踪迹。便有两个郎卫将楼谓的尸身拖出去处理,待到走上前去想要抬丁酩的时候,哑女的神情蓦的激动起来,张嫣连忙安抚道,“没事的!”

    “丁七子累了,想要好好睡一睡,我们让她好好睡一觉可好?”

    哑女便不知道是否该坚持,用一种迷茫的神情看着她。

    张嫣叹了口气,“你跟我走好不好?”

    哑女点了点头。

    在蜜烛灯笼昏黄的灯光之下,刘盈和张嫣的影子投在地道石壁之上,微微摇晃,交互交缠,似乎情意密致,不分彼此。

    张嫣瞧着被刘盈紧紧扣住的指尖,忽的开口道,“丁七子虽囚禁了我,但终究也不过是身不由己,到最后,却是她从背后刺了楼谓一刀,救了我的命,她自己却和楼谓同归于尽了!”

    刘盈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到了丁酩身上。

    “嗯,我心里很感谢她……”

    自从他在北地应允了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掖庭中的那些妃嫔了。丁酩是她们其中的一人,她不及陈瑚,和自己有结发之情;不及赵颉的娇艳;不及王珑的美貌;甚至不及袁美人,曾经给自己生过一个儿子;更不要说比诸阿嫣,和自己多年相伴,最后思慕入骨,一生一世不做二宠,生同衾死同。

    但她也曾少年入,美且巧慧,和自己在一处的时候,也曾有过欢声笑语,闺房之乐。在每一个从她殿阁之中离开的早晨,会娴雅微笑,屈膝唤一声“陛下”,最后在自己多年不见之后,她为了救自己心爱的阿嫣一命,而孤零零的死在了增成殿的地下

    在她死亡之后,他也就真真正正的记住了她,用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

    张嫣看着他奇异的目光,心中却生起了一种焦郁之情,这种情绪如此强烈,渐渐湮没了她,以至于她忽的猛然扑到刘盈身上,用力抱住这个男人,急急道,“你是我的,我不准你喜欢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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