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问我:“你睡哪儿?”

    我没看手机就认出了他的嘴型,指了指外面:“我在沙发上对付一晚没关系。”

    他看了看外面的沙发,沉默地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又停下来,问我:“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我猜出他在问什么:“……林赛哥,那首曲子你为什么没有写完它?”

    塞林格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兴许是没听清,下意识地朝我低下头:“什么?”

    也不知是我音量没把握好,还是他这会儿又被酒精控制了回去,我只好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他听完也没抬头,就直接在我耳侧回答了,好像酒精告诉他离得近一点我就能听见似的。我一米七七,塞林格的官方资料上写着身高一米八六,相差九公分足够他做这个低头的动作,而我什么都听不见,也根本没胆去看他离得那么近的唇语,只感到他唇齿间热得有些烘人的气息喷在我耳朵上。

    一直到我们都各自睡下了,我才按捺着狂跳的心打开他的手机。上面有两行字:

    ——早就写完了。

    ——那是故意留给你的。

    那么久远的事了,我竟然还能一下子想起来,像有一道闪电,照亮了蒙尘的角落。

    在我找到这份未完乐谱的前一天,我们一起收拾完排练大棚,他的确是那样对我说过:

    ——灵感会有的。

    ***

    我躺在沙发上,根本睡不着,就将塞林格录下的音频导进笔记本里,打开软件,看见那长长的山峰一样的波形,还能回忆起他弹贝斯的每一个动作,音频无声地行进,我对着波纹看了一遍又一遍,就这么记住了这首歌的模样。

    关了灯,天花板上有一道光,像黑暗中一只发光的壁虎,我盯着它,直到睡意袭来,梦里它好像忽然甩了甩尾巴,生龙活虎地爬行起来,而我也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被这一幕感动得好像大哭了一场。

    ***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厚厚两床被子,我认出这是昨晚给塞林格盖的被子,猛坐起来,膝盖差点撞茶几上,茶几上用杯子压着一张纸,上面是异常潇洒的笔迹:我还有事,必须先走了,看你还在睡,就没叫你。

    他走得一定很早,因为这会儿也才不到八点,杯子里的热水已经凉透了。

    走进卧室,房间里连空气都是冰凉的,好像塞林格来过这里,并睡在我的床上,只是个梦。可是厨房的电热水壶有使用过的痕迹,因为插头的摆放方式变了,并不是梦,他真的来过,我们一起度过了新年的第一个晚上,也许就在半个小时前,他还在厨房里边等着水烧开边给我写留言,而那时我正蒙头睡在沙发上。

    想起来就觉得满足。

    ***

    和许章哥约定了见面的时间,隔天我依约去公司见他,到的时候他正在开会,等了半小时,才见许章哥出来,见到我一脸歉意地说着什么,话到一半大概是意识到我压根听不见,猛的一下更抱歉了,最后他尴尬地指了指空出来的小会议室。

    我们坐在会议室里,他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没辙,连开场白都不知道怎么说,这样的许章哥大约是我见过的无数个许章哥中最有人情味的一个了。我从背包里取出辞职信交给他,他接过来看完,沉了口气,拿了桌上的纸笔飞快地写道:对不起,我认识一个教手语的老师,如果你需要,随时联系我。

    我道了谢,但是塞林格不希望我学手语,所以我压根也没有那个打算。

    严格意义上讲那并不是一份正式的辞职信,毕竟我这个助理身份有点特殊,塞林格才是我的老板,只是我做的既然是艺人助理的工作,大部分时间也在和许章哥,和公司的人打交道,现在人要走了,总要对大家有个交代。

    离开时许章哥很郑重地对我说了声保重。

    我知道他也觉得抱歉,甚至会觉得自己在辞退一个残疾人,这很不人道,我不希望他这么想,不想别人在我身后报以同情的目光,所以要尽可能地报以潇洒的表情,这样大家都会好受些,他们会觉得这个人虽然不幸,但好在是个乐观的人啊,一定会坚强地走下去的吧。

    这座城市依然活力四射,是追梦者们的天堂,对我来说我的追梦之旅早在两年前就结束了,这座城市对我的唯一意义就是塞林格,如果有可能,多希望能继续留在他身边,可是如果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那我留在这个城市里,只是等待一切回忆褪色而已。不如带着回忆远走高飞。

    ***

    本来说好房子租到二月的,现在得提前退租了,既然决定了要走,就没必要生耗两个月和大家伙儿一起挤春运高峰,老家那边有外婆留下的房子,我打算找个合租的室友,再看看有什么不靠听力也能胜任的工作。至于音乐,不能作为职业和梦想了,但总能作为执念继续写下去吧。

    房东人很好,得知我的情况,对我提前退租没有半句埋怨,还让我慢慢收拾也没关系。下午我把自己关屋子里收拾东西,打开贝斯包,就愣住了。

    上面竟然有塞林格的签名!

    to 迟南

    想要拥抱十七岁的你

    ——戴棒球帽的26岁小伙儿

    对着这句签名鼻子泛酸得不行时,我还不知道他在我的木吉他,电吉他,电贝司上都写了留言。

    to 迟南

    就算没有人看见,但至少我有察觉

    ——林赛

    to 迟南

    琴弦断了,但我知道你还会接着唱下去

    ——林赛

    to 迟南

    你就是地球上某处的无名日出

    ——林赛

    我知道那天他必定走得很早,但不知道原来他起得更早,才有时间将乐器一件件取出来签,再又一件件归回原处。那个时候太阳出来了吗?你是借着小熊座还是猎户座的光写这些话的呢?

    阳光照着每一把乐器上的字迹,迟南两个字他写得真好看,比我自己写得都好看,洒脱刚劲,字如其人。

    但愿我也能人如他字。

    其实只要签塞林格三个字足矣,可是每一把上都有我的名字,之所以要写上我的名字,是怕我未来会丢掉它们,放弃音乐。

    这下真的进棺材也要带着它们了。谢谢你,林赛哥。

    ***

    订的机票在周一,还有三天,这三天足够我向身边的人一一道别了,但需要郑重道别的人心里其实只有一个。虽然要当他的面道别很难,但我不想他是从别人那儿先知道我要走的消息。

    这天上午清扫完出租屋,下午我去了塞林格家,不巧在楼下遇见张姐,她见了我就拉着我说话,说了很一会儿我才能插嘴告诉他我耳朵听不见了,张姐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脸上先是震惊,而后才挂上难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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