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震,道:“你一直都在那里?没有离开?”

    叶知秋伸手捋著自己散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理顺,微笑道:“我还能上哪里去?一缕孤魂,无所依傍。有个栖身之所,已属不易了。”

    “那我屡次前来,你都是看到的?!”

    叶知秋从榻头寻到那支落下的发簪,把头发挽好,轻笑道:“自然看到了。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在宅子里流连往返,抚摸每一样物事,对著昔日我用过的一笔一砚而黯然伤神,我都一直在看著。你在竹林里收那些竹叶上的露水,收在瓷坛里,供在桌上,我都知道。我看得见你,但我若不想让你看见我,你是看不到我的。你一转身时,我就在你面前,我的脸几乎触著你的脸,你却触不到我。”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39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叶知秋走到书桌前,又点了一灯。铺纸磨墨,拿起了笔。“我无法原谅三年前你的离去。你也是知道的,所以你也从未奢望过我会出现。”

    沈笑松看著他在灯下的侧脸,两腮泛红,如同美玉生晕。“可是,你回来了。”

    叶知秋一面在他书案上翻寻调色之物,一面笑道:“没错,我回来了。”

    “为什麽?!”

    叶知秋低著头凝神挥毫,头发散落下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再没有明天了。”轻轻一笑,道,“这些年来,我永远都是在人皮上作画。虽然画惯了自己,却没有一幅是画得开心的。还是画在纸上来得好。”

    沈笑松若是以往听到这类话难免身上发凉,此刻却没有余暇去追究。见叶知秋低著头似在端详那幅画,走上前自背後拥住他,柔声问道:“你告诉我,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不要吓我。”

    叶知秋却不回答,向右挪了挪,笑道:“你看这幅画,像我吗?”

    沈笑松定睛看去,看了良久,叹道:“像,实在像。就像你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青山碧水,一片修竹间,一个青衣男子立於其中,神清骨秀,衣袂飘然,如月中谪降之仙。

    叶知秋微笑道:“我不知道题些什麽,想来想去,也唯有昔日签上那旧诗来得恰当。就算你不喜,也顾不得了。”一挥而就,搁下笔,道,“此画赠你罢,今後再无相见之期,你留著,就当是见了我。我知这种作法很是飘渺,无甚意义,但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沈笑松颤声道:“为何今後再无相见之期?!”

    叶知秋凝视他,轻声道:“你还记得,当日在普济寺里,我们说阴司地狱,说前世来生?”“记得。”

    叶知秋背过身去,走到窗前,推开窗,一股凉风夹著漫天黄透了的枯叶飞了进来。“为了维持这副容颜,这些年来,我不知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阴间怎容我这等鬼魂,枉害无辜,为祸世间?”

    沈笑松抓住他肩头,一阵猛力摇晃,直要把那纤瘦的身躯折断似的。“不要再打哑谜了,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叶知秋仍不回头,望著那片片落叶,坠在院落里的小潭中,飘飘悠悠。“造孽太多,阴间的鬼使来收我了。今後我将在那阴世地狱里,受那绵绵无期之苦,再见相见之期。所以我才会来见你。到了这一步,你从前对我的背弃,我也理会不得了。”

    天边已露出淡淡的鱼肚白,雾气蒸腾,白茫茫的一片。“天明了,他们也会找来了。鬼在黎明时那一刻,见到日光时,总是最虚弱的,轻而易举就可以把我带走。”

    沈笑松用力抱紧他,连自己的心都在疼痛。“不,不,不。你在骗我,是不是?你还在恨我,怨我……”

    叶知秋在他怀里略动了动,转过身来,直视著他。“我希望我是在骗你,很遗憾,不是。我也怕,怕那十八层地狱遥遥无期的苦刑。以我这等罪孽,怕是再无投胎转世,得见天日的机会。还记得昔日普济寺中,那十八层地狱的壁画吗?里面的刑罚恐怕是要尝个遍的。我怕,我怎能不怕,若能有个头还好,可是……在阴间的孽镜台前一照时,我的罪,就只能应两个字:‘无间’。”

    沈笑松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心就像是那飞舞的枯叶,落在水面上,便被胶著了,粘著了,滞住了,不会动了。

    “我们还能做什麽?”

    叶知秋回手,拔下头上的发簪,浓发如春水般散在肩上。“用这个,从我脑门,刺下去。那样,我就会魂飞魄散,不复存在。我早已不是人,那样的话,连鬼也不是。”

    他把发簪塞在沈笑松手中,沈笑松仿佛是被火烧著了,骤然缩手。“不。”

    叶知秋微笑,笑得空茫。“这是唯一能让我不永受苦刑的法子。你忍心吗?看我在那刀山火海里,永受折磨?”

    沈笑松摇头,一遍一遍地摇。“不。”

    那样就什麽都没有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永远不会有你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我不要那样。

    40

    “那你等著我吧。我来陪你。你受什麽罪,我就陪你受。”

    雾般的凄迷,在叶知秋的眼里染得更浓。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他在笑。他收回手,把发簪重插回自己发间。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足够了。”

    叶知秋把那卷画递给他,沈笑松茫然地接过,叶知秋却缓缓向後退去,直退到了窗前。再一次推开了被风吹得合拢的窗,黎明的薄晖射了起来,叶知秋如同一株被折断的纤秀的竹,倒在了窗下。

    晨光裹在浓雾里,带著空茫的金色,却仿佛是被灰尘沾染了的金箔。像古旧的寺庙里,褪了色的镀金的佛像,金色的外衣被一寸寸地剥离了下来。

    那不过是个虚影儿给世人敬奉罢了,沈笑松一直如此想。母亲一世信佛,沈笑松虽然从来都顺著她,但从未在心里真信过。而如今,他信了,却宁可不信。

    我宁可相信那伏倒在金色的尘埃中的你,更似神佛。端秀的容颜,无喜亦无嗔。一双眼睛静如止水,亦无喜,无嗔。

    为什麽我三年後才明白,人也好,鬼也罢,什麽都无所谓,是你就好。

    我觉悟得太迟了。否则,至少我们可以在一起过这三年。而非是天各一方。

    如今,将天人永隔。

    叶知秋伏在窗前,阳光洒在他身上。宽大的红衣松松地披在身上,被阳光给镶上了闪亮的金色的边,露出白如凝脂的肩头。一根铁链不知何时锁在他脖子上,粗重的玄黑色的铁链勒著白得像半透明般的纤细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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