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自嘲想道:这个时候,还捉摸这个,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吃到葱花蒜末了。

    他强自平定心神,握住酒盏,手心冷汗贴在冰凉的盏面,花纹好像直直烙进心里,一双手重逾千斤,怎么都举不起来。倒是付良沉看他踌躇,温声道:“轻裘,你想喝酒吗?”

    谢轻裘一惊,随即,极慢极慢扯开嘴角,道:“嗯。”

    付良沉道:“朕敬你。”说罢,端起酒盏喝了一口。

    拂衣散是奇毒,饮下后隔一段时间才会发作,方便下毒者及时抽身离开。谢轻裘看他饮下,一颗心不知是坠入冰窖还是落进油锅,心里浓浓的涩意涌进眼眶,举起酒盏道:“臣再敬皇上。”

    付良沉又喝一口,将杯底亮给他看,笑道:“朕喝完了。”

    谢轻裘手指微颤,把杯底也亮出来:“臣也喝完了。”

    酒见底,菜却基本没动。付良沉轻轻“吁”出一口气,夹起一块鱼肉,葱花和蒜末都被他挑干净了,他把鱼肉放到谢轻裘碗里,脸上是柔和的笑容。

    谢轻裘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一把将筷子横在碗口,生硬道:“皇上,你知道我是谁吗?”

    付良沉筷子顿在半空,脸色骤变。真奇怪,他分明衣衫清贵,风姿温雅,忽然之间,却仿佛狼狈到极致,嘴唇都在发抖,道:“轻裘……”

    谢轻裘直勾勾看着他,狠狠嗤笑一声,一字一顿道:“皇上,你知道我是谁吗!”没有回答,四周一片荒寒的寂静,太静了太静了,静得好像他前世濒死的那一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知道疼,浑身每一寸骨缝都在喊:疼啊,我疼,我好疼。泪湿眼眶,他的声音好像也被浸湿,像沾了水的桑皮纸,死死地、一寸一寸压下来:“皇上,你知道我是谁吗。”

    付良沉脸色惨白,手一抖,筷子直直坠下,当一声清响。

    不用再说了。

    他什么都知道。

    谢轻裘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付良沉终于抬起眼看向他,怔怔的,手哆哆嗦嗦在桌子上摸索,摸到一个酒盏,赶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可他抖得太厉害,连小小的酒盏都握不住,那酒杯当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远了,撞在雕着飞龙腾跃的石柱上。手里空空荡荡,付良沉跌坐在圆凳上,手垂下去,一行血慢慢、慢慢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太狼狈了,太失态了。这真的是付良沉吗?

    怎么会呢。

    谢轻裘一扯嘴角,眼泪就掉下来:“付良沉,你要死了。”他站起身,把手帕往付良沉唇边一拭,摊开在他面前,一团刺目的殷红:“你看。拂衣散,见血就无救。你活不了了。”

    他把帕子紧紧攥在手心,冷笑出声:“付良沉,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你应该在怀疑我是谢轻裘的时候,就立刻把我给杀了,快刀斩乱麻,多好啊!我侥幸能活一次,难道还能再活第二次?就算不杀,你也应该远远把我赶走,派人跟着,日夜监视。你有那么多次机会杀我、远我,可你呢,你怎么能发现是我,还把我放在身边,跟我同案吃饭,叫我轻而易举就能给你下毒?我这样的人,心眼那么坏,又那么倔,这辈子回不了头了,下辈子干脆也不回,是要一条道走到黑、走到死的。你不知道吗!啊?!”

    血越流越多,顺着付良沉的衣襟淌下来,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摇头:“不……不是。轻裘,你是好人……”

    “我不是!”谢轻裘嘶声吼,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我不是!付良沉,你看清楚,我这个人坏透了,坏到骨子里,根子都是烂的!别人对不起我一次,我千刀万剐也要讨回来——你为什么要遇见我呢?后悔吗,付良沉你后悔吗?你这辈子,哪里都好,可为什么要遇见我呢!”

    他深深吸气,似哭似笑:“告诉你吧,我也要死了。我中了万骨砂,五皇子带我去取解药。药取到了,我没吃。随手扔了。等你咽气,我也不会多活几天。哈哈——”他满脸是泪,眼红如血,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压出来,却轻极了:“你要我死,你说一句就好了……为什么,要骗我啊?”

    付良沉不断摇头,血汹涌顺而下,衣衫上大片大片晕染开的猩红。他吃力伸手,想碰碰谢轻裘的衣角,又颓然放下,声音抖得破碎不成音:“你,你没有吃解药……为什么,不吃!你去……找老五,去……快去!”他重重踉跄一下,从圆凳上跌下来。

    谢轻裘疯癫一般,摔跪在他面前,哆哆嗦嗦,哑声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声音低下去,在发抖:“……你不是,要我死吗?”

    付良沉手抖得不成样,缓缓移到他的手指上,清透的眼露出心疼的痛色:“好凉……冷不冷?”

    谢轻裘的眼泪砸下来。

    付良沉吃力道:“别哭……”刚说完,眼泪从他眼角滑下,在血迹斑驳的脸上冲出一道浅浅的泪痕。

    “你都知道了吧……那个,窝藏,的案子……我已经,准备,一力承担了……所以,故意设计,把你禁足在,侯府……因为害怕,你会为了我,认下罪……我窝藏他,还有,一线生机……你,认了罪,会死,我也救不了……我怎么能……让你死呢……”

    “但是,没想到……曹宁,会在我,认罪前,去……给你下了,那个命令……等我发现,已经来不及……太晚了,你都……凉了……轻裘……”他握住谢轻裘冰凉的手指,好像用了毕生的力气,还是软绵绵的,两个冰凉的掌心贴在一起,他却仿佛获得了极大的温暖,安详地笑出来。

    “认出你……第一眼,茶楼,你说:火青……那时候,就认出来了……”血源源不断从口内涌出来,他一字一字无比吃力,又无比虔诚:“爱你……好久……那么久……那么……爱……只要一眼……就能,认出……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啊……轻裘……”

    谢轻裘撕心裂肺,失声痛哭。

    血越流越多,已经止不住,付良沉意识渐渐涣散,声音也低下去:“对不住……轻裘……”

    “没有……护住你……”

    “后悔啊……不该……向父皇,要你,做我的,伴读……把你,牵扯进……这趟浑水……要是没有我……你……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本该是这样……裘马风流……少年郎……怎么会……像上辈子……年纪轻轻……没了性命……”

    他虚虚握着谢轻裘的手指,眼神慢慢凝固了:“对不住……轻裘……”

    往事如雪片,一幕幕在眼前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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