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建康,从此一连数日在这个蒙天子恩泽而日益繁盛的城池滞留下来。直到今日清晨全城欢欣鼓舞地将收复江陵的消息奔走相告,稍后又传闻朝廷军进驻江陵后将尚活着又不肯降的几个敌将一律生擒押解回京,收入狱中不日便将议斩,以扬国威。

    宋梨画原本没有别的念头,却在一次听人闲谈到还擒了个年可二十上下的姑娘后悚然一惊,又听他们说那姑娘神色如常,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还拒绝了为之诊疗伤情的军医称可以自己来,想不到贼寇中还有这等妙人,来日东市临行时定要去看上一眼。

    她当即快步而去,一路用光了身上所有银两用来塞给来回巡视的狱卒,方才得以走进数间牢房中最幽深的一间。牢狱阴暗森寒,于这江南已渐渐开始回暖的时节依旧滴水成冰,加上她此时的心境,一时竟觉得比腊月的洛阳还要冷上三分。

    她不会乱说哈的,探视的时间那么有限,她只要问清她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事情就足够了,一定不要再提别的,一定不要。她这样暗自下着决心上前,却在开口的一刻无可奈何地动摇,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还能如何称呼眼前之人,只得一如既往地轻声唤她:“楚姐姐。”

    楚墨昔隔着铁栏看向她,慢慢开口:“我不知道祁云归的下落,你不必来问我。”

    她言语清冷而锐利,一分余地都不肯留,宋梨画亦冷笑道:“你们散出去的谣言,你怎么会不知道?楚姐姐,到了今日这般境地,你还是不愿说一次实话?”

    楚墨昔瞥过头不再看她:“我当初不愿和你解释什么,现在也一样。我只知道那谣言不是给那你我听的,所以你信与不信,于结果都没有影响。”

    “我不管有没有影响,他背负怎样的名声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找到他。他落入你们手里,必然会在北方,我家也在北方,待战事稍缓,我会从我家往南,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找。”宋梨画说完忽而又扬声问:“你既然提及当初之事,那你可知道我那日为何放你走?”

    楚墨昔沉吟了片刻后道:“一则你当时一人与我共处一室,敢独自来质问我已是冲动涉险,你断不敢再强行拦我。二则你若扣下我,我方攻击的矛头会立刻指向你们,陈韶未必愿意把他本该为皇帝效命的军队浪费在我身上。三则你可能会期望我把手中已有的消息传出去,既然你没有把握我已经于外界通信了多少次,索性不如直接把我放走,这样你们可以彻底改变策略出其不意——就比如我从未想到祁云归会去找苏晋。当然上述顾虑可以都不存在,只要你们随意择个时机杀了我。”她又转头看着宋梨画笑了,“但是,你不忍心。”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不忍心。”她承认得异样坦然,神色忽然变得怜惜起来,“但是楚姐姐,你就忍心吗?”

    楚墨昔嗤笑:“我没有你们那种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你没有?”宋梨画骤然怒了,厉声问,“你是我们的医官,可还有人比你更容易下手?你有多少次机会,你为什么不把我们全杀了?你是不是很后悔?这一点点善念与良知,对你来说是很可耻?——楚姐姐,你记得我们重阳写的诗吗?那天东山开满的都是金色的菊花,我们一个个争着炫才逞技越写越绚丽,只有你另辟蹊径去咏白菊。‘纫香盈襟,漫雪结席。素羽凝霜,瑶光生璧’,你当时是这样写的吧?我当时还信着文如其人,一心想你这人真是又高洁又善良,就是不知缘何纵带点伤感,以后定要待你好些……”

    楚墨昔笑着喃喃:“是,那次菊花诗宴着实动人。那之后,人再也没有凑那么齐过。”接着她的声音陡然冷酷起来,“但我若早知道祁云归会在这个时候去洛阳,我也一样会杀了他。”

    宋梨画还待开口,已有狱卒过来不耐烦地赶她出去,她情急之下抓了铁栏喊道:“楚姐姐,医者仁心,你也有的,你明明就是有的,心无善念者可取天下却守不住天下,你怎么可能不明白?你——”

    狱卒忍无可忍地掰开她的手把她推搡着往外走,她挣扎着回头想再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只见楚墨昔眉眼淡漠地低下头去,已经没有在听了。

    ☆、流水

    “农民军与我军旧部相抗衡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这么久以来虽时有冲突却整体上维持了平衡的局面。自从你令孟韬领大军南下,京中空虚,他们才真正动了野心,你又在明面上对他们大加裁折,致使其愤懑之心愈盛,乃至挟持威逼我军将士并对我军挥戈相向。根本上来说,是你逼反了他们。”容清行神色阴鹜至极,他咬牙切齿地沉沉开口,“而他们的反叛,正给了你让我从江陵赶回来的借口。”

    原本打算自行坦白一切的苏晋对他的洞察大感诧异,悠然应道:“主上明察。”

    “你利用周围的一切来暗示我洛阳有多重要情势又有多危急,引得我不仅撤回了大半江陵守军,还对心腹猛将孟韬加以严惩。而事实上,南人北伐之初根本不敢深入内地,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江陵。”容清行眯了眯眼思量片刻又道,“你还将卫都尉引入帐中,故意说些悖逆之言惹他动怒,对你刀剑相加,然后故作宽宏地让我把罪责都归于他,又失一良材,是也不是?”

    苏晋点头:“是。”

    容清行大怒之下将他踹倒在地:“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何曾待你有亏?!”

    狭窄的军营里他的声音若雷霆万钧,将帐外守卫都吓得跪拜于地屏息噤声,苏晋却神色自若地拍落衣上尘土,撑着手中竹杖缓缓站起,悠闲神情尽数不见,刻毒而尖锐地反问:“一间牢房,一套刑具,一叠卷宗,这便是你待我不薄之处?——我这四年来献心献力,自谓不负主上南疆搭救之恩,从今日起,当不复行此荒诞之事。”

    容清行冷笑:“好,此番算是我耗神算计枉费心机,说到底不就是算了我一座城池?收复一个小小江陵,是什么难事?”他语调间又添了几分轻贱意味,“我抬举你两下,你还真以为我少不得你?我苍茫北地多少人才,你以为我会多珍视你一个被故土唾弃,走投无路下来我手下讨口饭吃的流民?”

    “从洛阳至江陵,来不及喘息又被召回洛阳,现在再被遣去江陵,几番往返,千里风霜,你当那些将士是铁打的?如此驱驰,谁心里不生怨怼?农民军自然是不可用了,若调其他城守军去,到时瞻前顾后,怎么调动自如?”苏晋亦笑叹,“小小江陵,主上好大的口气,你收复一个给我看看?”

    “你无须用你那点伎俩再替我算计,一时收不回来便收不回来,一次不大的败绩而已,只要这千里北地在我手中,就绝不会沦落到无立足之地,受制于人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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