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会忘,该遗落的,纵千言万语,抢哭哀求,可换的来偶尔一个夜梦吗?

    是以待我百年,不会留你半字,也不需你费心来奠。人走缘尽,实不是值得凄凉的事。暮色中春风带暗香,偷偷盈袖,他便抬起手漫触风痕,淡淡从容道。

    十三岁还是少年。少年的苏岑,哪怕是神童,也不能看穿,这般措辞的师父,究竟几分真假。

    若真如斯超脱,何以到底忍不住写了这两封书信?

    实则人都是寂寞的奴仆,都是情感的傀儡。斩得断的牵绊说明缠得还不够紧,忘得掉的伤害,只因扎得还不够深。

    就像他的师父,再如何人中蛟龙,也逃不过一生一个圈套,是水蟒般的枷锁扣紧全身,再慢慢收紧,逼人孤独凭栏,逆风叩问:再避开千万里,盘踞在脑海的某某,就真的会随着距离而稀释,逐渐散淡吗?

    答案是否定的。

    譬如他蜗缩姑苏,欢乐场夜夜纵情,听遍一百首旖旎乐调,仍忘不掉一曲心音。

    比起他来,师父那二十余载的纠纠葛葛,分合爱恨,又要深刻不知多少分。

    苏岑无声而叹,撕开给自己的那封信。

    吾徒岑儿:

    辟谷七日,吾近深感力之不逮,当为大限至,或将驾鹤去。自寻此道以求脱释,本无可留恋,但昨夜梦,见汝膝下承欢,犹八岁稚童貌。梦回,慨叹万千。师徒之缘,历经五载,吾尝自省,倥偬之间耽于自身固陋,心似木石,人若游魂,惨凄怛悼,累汝以稚幼残损之身,前后奔忙,悉为照料,今思及,未尝不发泪沾襟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于形影相吊者,事则另有不然。吾孑然久矣,父母早失,又背经叛道,染龙阳之好,不得有秦晋之幸。纵风云叱咤,一呼百应,心常寂寥,盖所得所求实难相匹耳。人有死节、死义、死理者,未闻有死孤独者也。盖世之所欣,俯仰之间,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不才,不备鸿鹄之志,拘于红尘一线,意深郁郁而无可舒忧怀,终不得解。虽念汝之前路坎坷不卜,欲苟活以施引指,然为师无能,去就之分不识,幽己浑噩之中,无人告愬。心有万念,今俱已成灰,无可奈何矣。人若吾之谬乱,隐忍求全,自亵于粪土残世而不辞者,恐不存焉。私心已尽,固恨不发不散,唯凭一死方得自解。

    吾此番赘赘托词,实不堪自诩人师。唯望爱徒岑儿,念为师人之将死,悉为善言,铭记一二鄙陋经验,若有裨益,则吾九泉之下安矣。

    其一,世之知己者须拳拳诚待,不可妄加猜忌试探,自掘沟渠以分隔人心,否则,悔之不及矣。其二,诸事发乎一心,实不必听流俗人之言,更不必殷殷相道于外人,自坚自守,知事之险恶污秽而进退超然,方为丈夫本色。其三,或言英雄志在天下,取功名,利万世,激昂慷慨,方勘生之妙哉。吾纵观此生终始,成败兴坏,系于一人,毁于一人,以至意态萎靡,实非英雄也。则望岑儿以此为鉴,生则洒然快意,万不可毕一生之幸于一人之身,否则,步为师之后尘矣。切记!切记!

    吾之狂惑浑浑,肠一日九回,茫茫然不知所往,愿爱徒岑儿此生不历。

    书不尽意,为师去矣。

    薛,绝笔。

    苏岑字字读完,椎心泣血,长长一口浊气郁在肺腑,生生逼出鼻端眼角的酸痛感来,险些落泪。

    十七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犹疑一刻,终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靠近一些,怀抱松松。

    苏岑将头埋在他的肩窝,深深呼吸,复又抬首,一抹浅笑怅然若失。

    我们走吧。他道。

    十八、赵惠(1)

    次日依旧微雨过境,一瞬烟雾江南。

    十七醒后已是满室清冷,只一把镶金木鞘的长刀静置桌上。他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推被起身,拔刀,刃光潋滟,锋芒银青;刀背有朱痕一道,妖灼冷艳。独一无二,确然是榜首红素。

    刀终归是死物。刀的成名靠的非为其自身,还得瞧它跟的什么主人。比如他从前那把斩刃,名气很大,其实一点也不独特,乃是他当年东出西域时于刀匠处偷的。许多年过去,做主人的闯出名头,自然他使的家伙也叫人畏惧。红素先后跟过三位大侠,如今的主人虽不如以往,也是个世家人物,只是被苏岑横加夺爱,不知该多郁卒了。

    正想到苏岑,对方就像心有所感似的,推门而入。

    十七看他端着托盘过来,往桌上一搁,三碟小菜两碗肉粥,卖相极好。正待赞一句,瞥见他的脸,怔了。

    他又改了容。这回没有十分滑稽,也不多么出尘,只是一个淡字。非是平淡的淡,而是云淡风清的淡。那眉那眼舒舒而展,一者横飞入鬓,一者梢处微挑,混着高山上幽幽一曲广陵散,是风吹不翻尘染不脏的脱世谪仙,看着便叫人惊了心。

    从未见过长得这么无欲无求的人。

    好在那眼神还蓄满了烟火气,弯起来笑意盎然,打招呼的语气和天气不符,甚阳光万里:早。睡得好么?

    十七颔首,被情绪感染,也笑:很沉,你何时走的都不知,实在不像我平日。

    我天亮了才走。你平日忧劳太过,睡眠因浅,实则很伤身。昨日睡得沉,我才宽心。苏岑递给他竹筷,随意吃点,稍晚同我去一趟尚书府。

    十七应下,知他稍后自会说明,并不深问,只颇好奇地指指他的脸:你今天扮的,可有原型么?

    苏岑下意识摸颊:原型?啊,今日扮的是我师父。怎么,我扮过那么多人也不见你问,是为我师父的模样震住了?

    十七轻哂了一声,低头吃菜:你比他好看多了,我也没被震住过。只是觉得这张脸太佛祖气,看着叫人有距离,不亲近。

    苏岑被他的形容逗乐,眉头一扬,语调戏谑又轻佻:哟,我长那么好么?说着手指抬起人下颌,其实顶着师父的脸,我也可以很亲近的。让我亲近一下?

    十七一筷子轻敲他手背上:别人都是酒后胡来,你是喝了酒老实,醒了反而流氓。我看你精神不错,是伤好了?

    我的伤还重着,你真心疼,就别躲。敲得不疼,苏岑也就不收手,当真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十七作势向后让了寸许,却也由着他得逞了。

    昨晚他们亲吻过一次,之后便像苏岑保证的,只是相拥而眠。那时十七尚稍觉别扭,今日已感觉好了许多。只是从未同人如此软语温存过,也未着人柔情呵护过,还会有些不适应。但是,总会自然而然的,毕竟,这是他希冀的简单。

    十七嘴角一道浅浅笑纹:我还没问完,又被你打岔。你扮你师父做什么?

    苏岑挟菜的手一顿,晦暗不明而笑:我今日要见一个人,是我师父一生至爱。我想借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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