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神色各异。卫启沨难掩悲恸,卫启沐低垂着头,卫启洵和卫启沛默默抹泪。前些日子就归宁回府的卫韶容哭得喘不上气来,却捂着嘴不敢出声。

    卫嘉震立在郭云珠身边,垂手默然。卫老太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少顷,便转了开来,看了乳母怀里的宝宝一眼。

    她的娘家人也来了,整整一屋子人,跻跻跄跄,满满当当。

    “我还盘算着等启濯回来,让他讲讲见闻经历,”卫老太太似是自言自语,“我的门牙也还齐全,说话不漏风,启濯打小就爱听我闲磕牙。他娘去得早,他懂事得也早,在我跟前时跟个小大人儿似的。别看他对人不冷不热的,那时候性子其实极是腼腆,我每回捏他脸他都要跑,不知不觉竟然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长大了好,长大了好,”卫老太太连说两遍,一瞬的失神后,转向萧槿,“槿丫头过来。”

    萧槿一怔,即刻答应着上前握住卫老太太的手。

    “启濯的性子我最是了解,”卫老太太歇了口气,继续道,“若真是赶不及,那也是命。你多劝着他些,莫让他想不开。我在天上瞧着他好,也能安心。”

    “你跟启濯好好的,好好教养霁哥儿,卫家的将来就担在他们身上了,”卫老太太微微笑笑,“你两个最好多生几个,儿孙绕膝,多热闹。”

    这话要是搁在往常,萧槿一定觉得羞赧,但是眼下她除了点头让老人家放心以外,已经别无举动。

    卫老太太又对卫承勉等人虚声叙话少刻,目光便转到了卫启沨身上。

    “沨哥儿来,我有话与你说。”卫老太太声音愈加低弱。

    卫启沨一愣,应了一声,移步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卫启濯再抬眼,终于瞧见了自家门楣上那久违的匾额。然而他并未勒马,而是大喝一声“开门”,快马加鞭冲了过去。

    卫启泓正一身简素端端正正地跪在国公府大门外,忽闻背后马蹄声与断喝声,登时大骇,慌忙爬起来躲到一旁。

    他才起身,他方才跪过的地方便被卫启濯的马匹踏得震天响,唬得他头皮发麻。

    几个门童也唬了一跳,但国公爷那边早派人来迎四少爷迎了几回了,他们也有个准备,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将门扇打开来,并对着卫启濯迅速绕过照壁的背影传话说国公爷让他速去临溪馆。

    将门童的惊愕目光和匆忙行礼抛在身后,卫启濯一路催马奔往临溪馆。

    祖母夏月间喜欢住在临溪馆消暑,秋日里又喜看临溪馆左近成片的枫林,因而会一直在那里住到立冬,然后再搬去府邸东北方的大暖阁过冬。

    他算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对于祖母的习惯太过了解。通往临溪馆的路他自小走到大,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在众多儿孙之中,祖母也最偏爱他。他出门的这段时日里,祖母一定没少念叨他。

    他知道祖母一定在等他。

    卫老太太跟卫启沨低语罢,几乎已经耗尽了全身气力。她喘了好几口气,才微微抬手指了指此刻异常安静乖顺的宝宝,以及郭云珠身畔的卫嘉震。卫承勉会意,忙命人将两个孩子抱到老太太面前。

    卫老太太的目光已经有些迟滞,对着两个小曾孙看了半晌,眼神才重新有了焦距。

    老人家神容复杂,艰难喘息半晌,末了轻轻道了声“造化弄人”。

    宝宝年幼,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已经认了人,伸出小手拉住卫老太太一根手指摇了摇,软糯糯地叫了声“祖母”。

    卫老太太嘴角漾起一丝笑,手指微蜷,轻轻勾住小曾孙的小手。

    卫承勉强抑悲恸,见母亲嘴唇翕动,俯身细听,只听到老太太似乎在念叨着“槿丫头”。

    萧槿闻听老太太在说她,趋步上前,伏在卫老太太唇边,便听老太太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头回见你便觉你极投眼缘……你说我们是否前生就见过呢。我活到这个年岁,许多事都能看得通透。这些年我算是瞧出来了,沨哥儿是为了你才不肯成婚的,虽说他极力掩饰,但还是瞒不过我,不论他承认与否……只我不说罢了……他不承认也是常理,他不想给你招麻烦……”

    “我甚至曾想过,兴许我卫家前世欠了你的,这一世因你而致兄弟相争大约也无可厚非。何况他两个原本就暗暗较着劲儿,真当我看不出呢……罢了罢了,兴许争斗总是避免不了的,这些个我也管不了了……”

    “启濯那件事应当无碍,他脑子好使得很……我此番一去,说不准还能顺道帮他一把……只是我熬不到瞧见结果那一日了……”

    卫老太太的语声渐低至无,眼帘缓缓低垂,却是硬撑着不肯阖上眼。

    卫启濯问过祖母安置在何处后,便一径纵马奔到了曲廊下。他甫一勒马,便翻身跃下马背,疯了一样拔足狂奔。

    他飞速转过两道游廊,直直朝着祖母的起居室冲去。

    他一直都在赶路,眼下竟然不感到疲累,只觉浑身气力无穷。

    卫承勉抖着手去探母亲的鼻息,顿了一下,一下子跌坐在地,脸色煞白。

    卫启濯前脚刚踏入门槛,就听到父亲嘶哑的声音传来:“母亲……宾天了。”

    萧槿听到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看,便见刚刚赶来的卫启濯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应声跪地。

    萧槿又惊又忧,顾不得许多,急急上前扶住他。她唤了他两声,然而他无甚反应,只是盯着祖母的床榻发呆。

    萧槿拉他不起,正欲寻人将他扶起来,就忽觉被他攥住了手。

    “我去看看祖母。”他的手冰凉,这话似是对萧槿说的,也似是对他自己说的。仿佛是想从萧槿这里汲取些许勇气,他握住她手少刻,又松开来,从地上起来。

    他跌跌撞撞拨开恸哭的人群,奔至榻前。

    入目便瞧见祖母灰败的面色。祖母眼帘未阖,没有焦距的目光仿似隔着重重虚无遥望某处,一望即知心事未了。

    卫启濯微微战栗,身体僵冷须臾,艰涩道:“祖母,孙儿回来了。祖母安心,孙儿万事有数,眼下朝堂上那桩事也应对得来。卫家会在孙儿手里隆隆日上,孙儿会牢记祖母教诲,必不负祖母厚望。”

    誓言凛凛,字字千钧。

    萧槿跟着上前时,惊见卫启濯话音方落,卫老太太竟然缓缓阖上了眼帘,唇畔还浮起一抹淡笑。

    萧槿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果然还是错过了跟老太太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就好似前世错过见卫承勉最后一面一样。不过好在老太太似乎魂魄未去,直到他回来才安心地闭了眼。

    卫启濯石雕泥塑一样地在祖母榻前默立少顷,遽然回身往外疾走。

    萧槿见他神色不对,忙追上去:“启濯,你去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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