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哼着南戏的调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倒是羡慕那贺梅村了。”

    他狠狠剜了刘戏蟾一眼。

    刘戏蟾用力拍了他一下:“多多小心!我爹那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儿的,我还指着你回来做勘主!”

    这一年春意时至,他复又临风站立于京城高墙密瓦之上,俯瞰满城灯火,安然无恙。

    十二年又七年,他想也许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张府之中千樱胜雪,落英缤纷而无声。他手中的刀寂然刺入贺梅村的心脏,干净,利落。他木然地看着那细如毫发的伤口,知道这又是一次完美无缺的刺杀。

    他依然是最好的杀手,不过这并不是他所恋栈的东西。

    这一夜过后,他可以永远告别这个身份。

    他脱下女装,复又易为贺梅村的模样。

    妙的是他的身高体形竟是贺梅村十分相似,让这个计策几乎是天衣无缝。

    当然,他刺杀贺梅村,不仅仅是为了夺取巨资,他还要从这张府之中,寻找出张好水建造靖国府一刹海和凤还楼的图纸。贺梅村继承了张好水的家业,这些东西,很有可能就在他这阁子里。

    他从几案的画轴中寻起,然而打开的第一卷画,便让他凝了颜色,摒了呼吸。

    是一个带着一对珍珠耳坠的小小姑娘。

    并非那么的美貌,却似林中精灵一般轻盈可爱。欢笑着,眉眼儿都好似弯弯的月牙。

    似踏着这烂漫□而来,那笑意如能够消融一切冰雪的春日暖阳,耀眼得有那么一瞬让他几乎想避开眼去。

    他冰冷黑暗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就像一只久在黑夜中飞行的蛾,见到这一束夺目的亮光,便无法抑制地被吸引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一束光,其实是火。

    只是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向着那光亮和温暖,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而已经决意永不再用刀的人,为了她,再度双刀出鞘。

    那画的下方,写着“朱尾深衣”四个汉文字。

    这令他突然茫然起来。

    这是扶桑名字么?可他并不曾听过有这样的姓名。

    可这个姑娘若不是扶桑人,画像又为何在贺梅村这里?

    当夜,他被一个小小姑娘扑进了冰冷的一刹海。发起高烧,双腿复又不能行走。一切的计划全数被打乱,他愤怒至极,决意寻到那姑娘,要将她碎尸万段。

    次日,又要应付靖国府的那一群人。

    然而魑魅丛中,他一眼便望见了那一对泛着柔润晕光的珍珠耳坠,洁白无瑕。

    她易了容,他仍旧能认出来。

    昨日那画中的姑娘,竟然活生生地来到了他面前。

    死水般的心中泛起涟漪,却让身体上的痛苦更重。

    他强迫自己挪开眼去,眸中放空。

    人都走了。那个小小姑娘却留了下来。

    是新给他的通房丫头。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猫儿一般舔了舔嘴唇,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说话了。

    然而那声音,却是昨夜,让他堕入冰湖的那个姑娘的声音。

    “我叫朱尾,小字深衣……”

    ☆、番外·四夷系列终章

    海库令主朱镝的幺女与内库勘主傅生的盛大婚礼,良辰吉日在天姥山庄举行。这一场婚礼并未广发喜帖,然而皇帝派出太子前去贺喜,御赐“天下大同”之金字匾额,昔日殿前八英尽数聚集天姥山庄,仍是让这场喜事飞快传遍了天下。

    海库令主朱镝一家、内库那神秘至极的堂主和勘主、弘启一朝殿前八英……哪一个不是传奇中的人物!

    平日里见一个已是比登天还难,这一次竟然济济一堂,可不令天下人惊叹向往!

    是以婚礼前后的天姥山庄,四方都拢聚了各色人等,天姥城中,一座难求。至最后,太子不得不请命调遣了地方守备军前来阻截和防卫。

    大婚当日,观礼之人并无外人。那些想亲见内库堂主、勘主之人,终究未能遂愿。然而大方现于人前的八英和朱镝、左钧直夫妇,却令人大呼饱了眼福。过去曾一睹朱镝劫法场,救下左钧直并与八英相斗那一场奇景之人,不由得慨叹数十年过去,这些人却仿佛未曾变过。

    世人无不揣测这内库勘主傅生是何许人也,名不见经传,却能够娶到海库令主家的五小姐。而内库传闻中那般苛酷冷傲之人,为何又能恰了五小姐的心。一时间传说纷纭,连茶馆之中的说书人,也讲起了各种故事——四夷纷争的、女帝和云中君的、朱镝和左钧直的、殿前八英的、朱家的五个孩子与皇族明氏、云氏、刘氏的种种纠缠……

    然而这个世上的传奇,永远都是说不完的。

    这日五鼓时分,朱镝与莫飞飞二人登上天姥山之巅,等候日出。

    天姥山势拔五岳,傲视群峰。二人足下,云海漫漫,烟涛微茫。而四方浓云之底,数十座山峰微露岭巅,恰如摴蒱。

    “你当时,真的不知道他不是归尘?”

    莫飞飞攥紧了手中玉佩,眺向茫茫远方,似是勾起了极远的回忆,嘴角向上弯起,道:“你也是做了爹的。你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朱镝微微色变,却闻莫飞飞很快说:“但他是羡仙的儿子。”

    朱镝叹道:“你这二十几年,也过得太苦了些。我知道你向皇帝请战扶桑、驻守东海,就是为了去找她——你别不承认。”

    莫飞飞苦涩一笑,凄然道:“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宁可不生在王侯之家。枉我少年自夸风流无羁,却不敢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带回家,还顺从家族之命,娶了一妻两妾。到如今,两手空空,还将他们母子三人害成这样。陌上春他……全是我一人之过。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朱镝道:“时也势也,命也运也。你这般推论因果,未免太过偏激。倘若不是两国相争,陌羡仙为何会来京城?你又为何会东征封爵?归尘又为何会遭萧家嫉恨?若不是雪斋和织田夺权,倚天为何会流亡中土?你我及所有人的命运,固然是我们自己种下的因果,更是在这浩浩时势当中浮沉。”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然陌上春都能放下,叫你一声义父,你为何还要驻足于悔恨之中?”

    莫飞飞吐出一口浊气,笑道:“若不是有你家小尾巴花儿,我恐怕这一生,都会在陌上春面前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朱镝大笑。

    这时只见极天之际,细细一线异色,顷刻化作绚丽五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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