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莽被定在三日后行刑,王臻华沉吟半晌,对江炳成道:“我想去探一下他。”

    现在案子已经判下来,就算于莽有通天之力,也改变不了结局,当然,如果于莽当真手段通天,也不至于当场被判斩立决了。这么一想,江炳成按下担心,“可以,我去安排。”

    王臻华倒不是出于同情或怜悯,以德报怨来送于莽最后一程,她只是心中不解。

    在书院期间,王臻华出于自身顾虑,很少主动结交外人,而于莽性子沉闷,两人交情很一般。

    同住一间院子两年,两人顶多见面时点个头、道声好,就连顺路一起去学堂都很少——因为于莽一向起得早,跟她的作息规律从来不在一条线上。她跟于莽接触这么少,脸都没红过一次,于莽哪来那么大的仇怨,不惜动手杀人,非要让她身败名裂而死呢?

    江炳成的效率很高,翌日下午就来接王臻华。

    现在王臻华对外依旧称卧床养伤,外出还是乔装打扮。这一日出门,王臻华穿了一身下人的短打褐衣,皮肤弄黄,眉毛描粗,眼角画成下垂,扫阴影让鼻梁变矮……

    这样一通下来,当王臻华弓背含胸跟在江炳成身后时,别人一眼扫过,只当她是江炳成的下人,没人认出来她就是这段时间在流言里频频出现的命案受害者。

    汴梁设有两处监狱,一处是汴梁狱,作为汴梁府的地方监狱;另一处是大理狱,是因大理寺是中央司法机关而专设的一处监狱。

    于莽就被关在汴梁府大狱。

    江炳成在前边带路,打点了狱卒,才终于进了汴梁府大狱。尽管汴梁府大狱的名头很响亮,但真进来一看,跟地方州县的监狱也没有不同。一样的空气污浊、漆黑阴寒。

    这里守卫还算严格,带路的狱卒几乎没走几步路,就要开一道门。

    等到终于来到死囚所在的天牢,狱卒停下脚步。

    狱卒捂着口袋里热乎乎的银子,笑眯眯道:“还请您见谅,咱们这一行的规矩,见一次一刻钟,时间再长怕出意外,就要另外……”狱卒朝着江炳成心照不宣地搓了搓手指。

    江炳成会意一笑,“我明白,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狱卒情愿来探监的人多添点麻烦,他才好另外收好处。听到江炳成委婉拒绝,狱卒只好遗憾地吧嗒一下嘴,指指栅栏处的房子,“我就在那儿等着,一会儿出来叫我。”

    离开前,狱卒告诉江炳成,于莽就在倒数第二间。

    江炳成点点头,目送狱卒离开,才带着王臻华继续往前走。天牢囚禁的大多是等候秋后处决的死囚,斩立决的很少,因为这种一般判下来,在三至五天内就会被处决。

    路过一间间牢房,里面的死囚个个面目肮脏,眼神或凶恶、或麻木地盯着过道上的活人……王臻华紧攥拳头,指甲死死扣入肉里,才没有让自己失态逃走。

    越往里走,牢房里空得越多,王臻华才慢慢缓过来。

    终于江炳成停了下来,于莽的牢房到了。

    所有牢房的分布都大同小异,一丈见方,只铺了一块硬木板当床,对面墙角堆着一大堆脏污的茅草,再旁边是一个臭不可闻的马桶——这就是牢房里的全部摆设了。

    于莽枕着胳膊,一动不动,面朝里躺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江炳成敲了敲栅栏,“于莽,有人来看你了。”

    于莽显然醒着,他爱答不理地应了一声,慢吞吞起了身,来到栅栏前。看到来人是江炳成,于莽脸上有点意外,自嘲一笑道:“没想到临了送我一程的,正是把我捉拿归案的官差。”

    江炳成冷淡道,“来看你的不是我。”说罢,他往旁边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王臻华。

    王臻华的装扮显然挺有效,于莽第一眼看去时有些不解,案子已经查清,江炳成作为官差,不可能再跟一个人犯有交集,唯一既跟他、又跟江炳成都有牵连的,就只有王臻华了。

    于莽隐约猜出答案,逆推来访者可能是王臻华。

    有了这么一个心理预设,再仔细去琢磨细瞧,王臻华的大致轮廓毕竟没变,于莽很快也就猜出来人的真实身份,心情不由更加复杂,“是你……”

    王臻华走上前,隔着栅栏,看向于莽。

    于莽一向注意着装整洁,在牢里待了两天,并没有影响他的日常习惯。

    头发依旧整齐挽着书生髻,纶巾挽束,面容干净,长袍除了袍角有一丝褶皱,整肃如常,给人一种只要他手里拿上书,就能立刻上学听课的那种……与这间灰暗肮脏牢房的画风,可谓格格不入。

    王臻华的视线落在于莽身上,开门见山道:“现在落得如此下场,你不后悔吗?”

    “后悔?”于莽想了想,嘲讽一笑,“我当然后悔,临时起意破绽太多,我要是事前策划得更周密完备一点,也就不至于被人逮住,锒铛入狱了。”

    还真是执迷不悟……王臻华皱起眉头。

    于莽半靠在栅栏上,看向王臻华的眼神有些恶毒,“其实说到底,是我把事情弄得太复杂,我何必绕弯子陷害你呢?当时直接把刀插在你身上,而非那个歌妓,那你早就命丧黄泉了!”

    王臻华一点没有被触怒,反而平静道:“但你不仅要我死,还想让我身败名裂。”

    于莽拊掌大笑,“没想到你一个受害人,竟然是我这个凶手的知心人……”于莽笑声一收,语气怨毒而阴森,“是啊,我不仅要你死,还要让你声名狼藉、被万人唾弃,最后被人踩在尘泥里,眼睁睁看着别人金榜题名、紫袍加身……”

    “别人?”王臻华敏锐地抓到这个字眼,“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像是被王臻华狐疑的语气激怒,于莽恼羞成怒喊道:“我说的就是自己,那又怎样!”

    王臻华似乎明白了一点于莽的逻辑,看向于莽的眼神有点可笑,有点怜悯,“你不会以为杀了我这个拦在前面的,你就能顺理成章考中进士,得入翰林,封官加爵了吧?”

    “不止是你,还有典素问,只要你俩一齐落马,没有你们挡路,我何愁得不到夫子青眼?”于莽被王臻华同情的眼神刺激到,反而冷静下来,“十年寒窗,从来拼得不是天分,而是耐性。能一步步考入白羽书院的,哪一个不曾是被看好瞩目的天之骄子?但进了白羽书院,哪一个不是被剥落荣光,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子,再一次从头拼过?”

    “大家都重新回到一个起点,我自努力我的,没什么不服。但是,偏偏有一种人与众不同。”

    “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拿到我拼死都无法触及的荣誉。而且他们对此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就好像随手摘了朵花,摘到后信手就扔在脚下,一点都不可惜。”于莽看向王臻华的眼中满是不甘。

    被于莽说成是这种与众不同的存在,王臻华有点惊讶。

    一直以来王臻华都知道,她比纯正的古人少了十来年的古韵熏陶,只好时时刻刻都紧着弦儿,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学学学。虽然不比于莽头悬梁锥刺股那样拼命,但已经是她能投入的极限了。

    王臻华向来认为自己是拼勤奋的那种,没想到竟然被说成是天才……她的心情一下子好复杂。

    “我只是替天行道,把你们这种破坏平衡的人除掉,还大家一个公平。”于莽摊平双手,看向王臻华的眼神有种微妙的恶毒嘲讽,“你猜,如果你们一起被毁掉,书院中会有多少人额手称庆?”

    这个……好像还真说不准。

    王臻华心中摇头,不想探究人心险恶,轻描淡写道:“有人只是想想,与人无碍,又不犯法。”

    不待于莽反驳,王臻华又续道:“于莽,别再自欺欺人把你的失败归咎在不公上,谁的成功都不是天上掉馅饼得来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别人也在默默付出努力。”

    于莽冷笑了两下,显然不予赞同。

    夏虫不可语冰,王臻华索性也闭了嘴。

    见王臻华不再费心跟她辩驳,于莽索然无味地停下笑。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煞费苦心才勉强在牢狱中维持住整洁的长袍上,有什么用呢?两天后就是他的死期了。

    “说到底,我确实不如你们。”

    “我原本计划将玉奴的死栽赃到你头上,哪怕你侥幸脱身,也有典素问这个你最大的竞争对手作为下一个嫌疑人。可没想到,我费尽心思布的杀局,才一刻钟就被你稀里糊涂闯过,典素问的嫌疑也在短短一天之后就被全数洗清。就连在我看来最愚不可及、最适合当替罪羊的陈东齐,也因一桶黑狗血而平安上岸。” 于莽松开栅栏,无力地滑坐在茅草堆上。

    “我原以为自己随手设局,就环环相扣,简直智计无双,所有人都被我玩弄在鼓掌之中。”于莽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嘲道,“但结果看来,最蠢的那个人原来是我自己……”

    王臻华最后看了于莽一眼,转身离开。

    两天后于莽行刑时,王臻华并未到场,彼时她正在考场上,参加升入东园的考试。

    也是王臻华之前一直关注案子,虽然没忘记考试一事,甚至在养病期间也一直没落下读书,却忘了自己还有一直伪装重伤不起这么一桩事,结果差点被当做病重无法参加考试处理。

    庞老先生难得屈尊亲自来看望王臻华,让她安心养伤,下一次考也无妨。

    王臻华好生心急,但三天前还说自己伤重下不了床,以此拒绝到官府作证,总不能立马就声称自己一点事都没有,只好说伤口虽然还未痊愈,但对偶尔起坐书写并不影响。

    她还十分诚恳地表述自己一心向学的决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她自然要迎难而上……

    这么一番剖白下来,庞老先生对王臻华的表现十分满意,不但同意了王臻华继续考试的请求,还特地替王臻华打了招呼,给她安排了专人接送,甚至准备了软和的坐垫,研好的墨汁……就连考场外都有大夫随时候着,就怕她伤势太重坚持不下去。

    不过伴随高待遇而来的,还有高要求。

    典素问是否同样被庞老先生告知,王臻华并不清楚。但庞老先生明明白白告诉过她,他二人谁能成功通过这次考试,谁就会被收为关门弟子。

    庞老先生下这个决定,王臻华倒也不算意外。

    一直以来庞老先生不曾明确说出要收谁为徒,想来一方面是希望他二人良性竞争,而互相督促;另一方面这毕竟是最后一位弟子,他老人家不想临了看错人,谨慎一些也可以理解。

    但随着庞老先生的声望水涨船高,庞老先生收人为徒,已经不再是局限在被选中者之间的小范围事件,而是影响整间书院的大事。

    或许庞老先生在发现这种情况后,曾经起意要看看他二人能否在众人瞩目之下,依旧处变不惊。但于莽因嫉妒而杀人一案,显然证明此事已经有些失控了。若非收徒一事一直悬而未决,让典素问和王臻华置身于风口浪尖,那他二人也只是成绩稍好的学子,何至于一举一动都惹人物议……

    王臻华一边享受着高标准的考试待遇,一边认真答完自己的卷子。

    考题并不简单,王臻华答得有点吃力,但不论破题解题,还是论述铺展归纳……一切有根有据,王臻华倒也不担心会落榜,只名次恐怕不会太好。

    考完试,卷子还要两三天才能判完,并排完名次。

    因着王臻华已经对外宣称身体慢慢痊愈,考完试书院没什么事,她索性告了假,直接回了家。

    有李氏和婧娘盯着日夜进补,王臻华觉得自己短短三天,就好像吃胖了一圈。

    不过在某一天沐浴之后,王臻华突然发现,并不是她长胖,而是她开始发育了……好像才几天没注意,她的胸前就鼓起了两个小豆包,臀部也丰满起来。

    这可不太妙!

    王臻华发愁地拍乱清澈的水面,跨出浴桶,擦掉身上的水珠,取来干净的中衣换上。

    想到李氏和婧娘凹凸有致的身段,王臻华虽然一再祈祷她能例外,但看现在这势头,恐怕心愿达成的可能性不大。想了半晌,王臻华终于定下决心,独自进入书房,翻出王昱留下的一纸药方。

    这张药方纸面已经泛黄,这还是王昱特地求来的,已经有些时日。

    上面的药材密密麻麻列了十几种,什么艾片、毛姜、荆芥……王臻华一个都没听说过。她从书架上翻下来一本药材大全,结果翻了半天晕晕乎乎,到最后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看来所谓术业有专攻,还是很有道理的。

    在原主的记忆里,王昱也是犹豫很久才把这张药方交给她。因为这张药方是用来延缓发育的,多是用在七八岁就开始发育的小女孩身上,王臻华显然不是这种,一旦服用势必会影响她的正常生长。

    王臻华握着这张薄薄的纸,深深闭上眼。

    选择权在她自己手中。

    她可以选择不服用这剂药,根据李氏和婧娘的经验,至多一年之后,她的胸部就会发育得相当可观,就女孩子的本心而言,她对此当然十分满意,但对于女扮男装,企图混入考场一举中的,金榜题名的王臻华来说,这种选择的后果就是她无法承受的了。

    王臻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终于下了决定。

    “冬草,进来。”王臻华扬声道。

    “官人有何吩咐?”冬草一直在外间候着,听到王臻华吩咐,忙掀帘而入。

    “按着这张药方抓药,熬一剂来,我晚上睡前要服用。”王臻华照着药方抄了一份新的,旧的搁回匣子收好,新的药方吹干了墨后,直接递给冬草。

    “这张方子里提到的药材,恐怕咱家药库里未必全有。”冬草认得字,接过来扫了一眼回道。

    “药库里没有的,你另列一张单子交给向叔,让他亲自采办。”王臻华道。

    “方子上好像没有提,这剂药到底几日服一次?”冬草问道。

    “五日一次。”王臻华按着王昱的嘱咐给出答案,“我会每隔五天回来一次,你谨记着。”

    虽然王臻华可以拿上药材,在自己的院子里煎药,但书院能人辈出,万一碰上懂行的人一眼认出这剂药的功效,那她白白牺牲这么多,还前途尽毁,可就亏大发了。索性让下人在家中煎药,好歹不用担心泄密。虽然她来回奔波麻烦了一些,但只要能守住秘密,这些也不算什么。

    幸好只要考入东园,书院的门禁就不再那么严格,五日离开一次,也无须特地每次请假。

    冬草一向是个懂事、会察言观色的下人。

    主子没看大夫,突然就从书房拿出一张药方要她抓药,这一桩事显然有点蹊跷。但王臻华下达这道命令时虽然面色如常,可冬草却敏锐地察觉到,主子的心情恐怕不是很好。作为一个懂事得体的贴身使女,冬草当然明白,在这种时候她只需带着耳朵听话就好,质疑主子的命令不是她所能干的事。

    在冬草临出门前,王臻华又添了一句,“若是大娘子和夫人问起此事,让她们直接来问我。”

    冬草利落地应下,看王臻华再无吩咐,福了福身,安静地退了下去。

    虽然中途向叔特地去药房采办药材,不免耽误了一些时间,但到晚间王臻华换上中衣,准备就寝之前,冬草还是准时奉上一碗煎好的药。

    单从外观来看,这碗中药跟她以往喝的并没什么两样。

    同样是浓重的棕黑色,同样是散发着苦涩的药味……王臻华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微烫的碗壁,转眸看向一旁的铜镜,镜中人长发披散,中衣柔软,在晕黄的烛火下似乎多了几分女儿家柔婉之气。

    “官人,再搁下去,药就该凉了。”冬草轻声提醒。

    “我知道了。”王臻华淡淡地回了一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接过冬草递上来的帕子,拭掉唇边的一点残汁,轻轻扣下铜镜,起身离开。

    翌日,王臻华原打算启程回书院,但一道帖子打乱了她的行程。

    庞老先生邀请王臻华上门一叙,帖子上说,他近日得了一套珍珑棋谱,虽年代久远,残缺不齐,但新近补齐,其中奇巧古拙颇有意趣,故邀王臻华一道赏玩。

    王臻华自然无有不应,回了帖,说届时必去。

    说起来,王臻华虽然在庞老先生身边侍奉了两年多,但还从来没登过人家的门。这一次庞老先生邀请她上门作客,难道是意味着接纳她,准备收她做关门弟子了?

    王臻华忙揉揉脸,让脸上雀跃的喜态不要太明显。

    连灌了两壶冷茶,王臻华终于冷静下来。

    她后知后觉想到,庞老先生真是要收她为徒吗?会不会是她想太多了?

    庞老先生作为白羽书院地位超然的夫子,提前查一下他们的成绩不在话下,能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被庞老先生邀请,想来她也满足了庞老先生的条件,说不定名次还不低。但是王臻华并不觉得,以典素问的能力,他会在这次考试中意外落榜,让她独占鳌头。

    王臻华轻轻点着太阳穴,仔细回忆庞老先生当时说的要求。

    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疏漏。

    当时庞老先生提到的,是谁通过考试,就收谁作关门弟子,而不是谁的答得更好、名次更高……这种升级考试的确会卡住很多人,但不管是王臻华,还是典素问都不属于其中。

    他二人日日在庞老先生跟前侍奉,王臻华可不认为庞老先生会错估他们的水平。

    王臻华拧眉想了半天,只能得出一个推论,恐怕还要经过一次考验才能真正成为庞老先生弟子。

    虽然有点遗憾,但都等了两年了,也不怕再多耽误这一会儿时间。王臻华重新沐浴更衣,到书房又临阵磨了会儿枪,草草吃了点午饭,也没顾上歇晌儿,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启程出了门。

    庞老先生家并不远,王臻华驱车赶了一刻钟,停在了庞家门前。

    庞家布局简单朴素,倒是颇有庞老先生一贯的行事作风。王臻华对此很熟悉,慢慢放松下来。

    下人引着王臻华径直往书房而去,不一会儿,王臻华就站在书房门外,待书童通报后,王臻华整了整衣冠,恭敬地进了庞老先生的书房。

    让王臻华意外的是,书房里不止庞老先生一人。

    若是庞老先生的子侄也还罢了,哪怕是她的竞争对手典素问在场,王臻华都不会有多吃惊,但站在庞老先生身边的显然是个年轻的娘子——这就太出乎王臻华的意料了。

    认真算来,这位小娘子还是王臻华自来古代之后,除了婧娘之外,认识的第二个同龄女孩。

    当然,小怜和玉奴这种特殊职业者除外……

    虽然王臻华倍感亲切,甚至有点想上前结交闺蜜,但以她现在的身份,要真兴冲冲这么做了,肯定会被当成登徒子,到时候甭指望庞老先生收她为徒了,没一通棍棒把她打出去,都是给她留面子。

    撇开她为排解紧张,乱想的这些东西不提,这位小娘子气质古雅、温柔大方,显然是个教养很好的大家闺秀。王臻华进门后就匆匆扫了一眼,此人跟庞老先生有两三分相像,两人多半是亲人。

    那么问题来了——

    在这个礼法森严的时代,庞老先生为什么会让一个大家闺秀,见第一次登门拜访的外男呢?

    王臻华按捺下心中不解,恭敬地朝庞老先生行了一礼。

    庞老先生笑容慈和地唤王臻华上前,问候了一番她的身体,才指着身边的小娘子道:“这是家女庞枝,学了十来年棋,勉强算能摆落一下棋子。”

    庞枝和王臻华对视一眼,一个福身,一个作揖,倒也落落大方。

    这话说着谦虚,王臻华当然不会当真,能被庞老先生特地点出来,庞枝在棋道上必定造诣颇深。

    果然,庞老先生接下来就捋着胡须,脸上难掩得意道:“这一次的珍珑棋谱就是她补出来的,你于此道有些造诣,快来一道解解这早已失传的珍珑局吧。”

    提到帖子,王臻华心思终于回到正事上。

    进门半天,庞老先生却对收徒一事只字不提,只把话题往这个珍珑棋局上引……这让王臻华不得不产生一个联想,难道庞老先生是借这棋局来考校他二人,看谁更有资格做关门弟子?

    原本王臻华对琴棋书画都不在行,但庞老先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总要学一门投其所好。

    王臻华都试了一遍,最后选了围棋。

    真要说在围棋一行上有天分,王臻华也不算,只是她心算能力不错,在成功记下上百个经典棋局之后,她勉强算是出了师,后来她只要一在家,婧娘就时不时来找她玩两局。有这么一个高手陪练,王臻华下棋技巧日趋成熟,渐渐从十盘九输,到五五对半,到最后婧娘被虐得再不找她玩了……

    直到此时,王臻华的棋艺才算是入了庞老先生的眼。

    以琴棋书画作为最终的考验手段,倒也独出心裁。

    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真到王臻华和典素问这种程度,拼得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文法修辞,或是知识的积累量,而是各自对问题不同角度的理解和阐述。

    这种问题不会有一个确切的标准答案,只要逻辑正确,能自圆其说,再加上适当的修辞文采,以及深入浅出的精准论证,谁的答案都可以被通过,但真要评点出最好的一个,就是各花入各眼了。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另辟蹊径拿琴棋书画来定胜负,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不过王臻华擅长棋,典素问擅长琴,如果要公平竞争的话,那肯定应该考各自擅长的一门,但这样的话评判标准不一样,到时候谁胜谁负,还是要由人唯心地来定——

    这最后也就绕回那个圈子,跟文试的评判标准一样了。

    王臻华在心中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评判大权握在庞老先生手里,她钻研得再明白也左右不了庞老先生的想法,现在她所能做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庞老先生捋着胡须,在书案后坐下。

    庞枝也没有乍见外男的忸怩姿态,温柔大方地朝王臻华笑笑,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她道:“我虽侥幸补全了棋局,但却无法解出,还要请官人出手相助了。”

    王臻华双手接过,谦虚道:“我棋力低微,只能勉强一试,恐怕要让娘子见笑了。”

    庞枝温婉一笑,“官人过谦。”说罢引着王臻华坐到书房左侧的坐榻上,榻上摆着一张黄花梨的小几案,上面摆着一张棋盘,“官人请坐,请官人稍看一下棋谱,容我摆出这局珍珑棋来。”

    王臻华再次谢过,心知这一珍珑局关系她日后前程,摈去繁杂心思,翻开扉页……

    不知过了多久,王臻华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心里有了大致的轮廓,微一抬头,看到棋盘上已经摆好了珍珑局,与棋谱分毫不差。王臻华不免有点吃惊,看了坐在对面的庞枝一眼。

    殊不知这一眼也让庞枝确定了王臻华记忆超凡。

    庞枝拿到这个残损的棋谱后,连修带补,推敲斟酌……整整一个月过去,才把这个珍珑局补齐。正是这么日日夜夜盯着琢磨,庞枝才将这个浩繁复杂的棋谱全部记下。

    但王臻华棋谱到手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无须对照册子,直接印证庞枝摆的棋局毫无差错……

    庞枝到了这会儿,才算有点相信父亲对此人的评价。虽然半个时辰就全部记下棋局,不一定就能证明王臻华棋力高深,但有个好记性显然是好棋手的必备条件之一。

    庞枝心里如何提高对王臻华的评价,王臻华并不知道。王臻华在短暂地惊讶过庞枝的记忆力后,礼貌地点了点头,就沉下心开始解起棋局来。

    有所谓三尺之局,如战斗场,又有出奇制胜、虚实相生之法……

    王臻华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拈着棋子或弃或保……

    庞枝开始还仔细听着看着,但王臻华呢喃的话本来就断断续续,落子也如天马流星一样,一会儿骤如急雨,把棋局弄得面目全非;一会儿全盘复原,老牛拉磨一样,半天都落不下一子。

    这么几次下来庞枝总算无奈放弃,回到庞老先生身边坐下。父女对视一眼,各拿本书边看边等。

    原本庞枝还看得有点心不在焉,但她一向是爱书人,才翻了几页,就全身心投入进去,浑然忘记旁边还有个外人在解她心心念念的珍珑棋局。

    所以当王臻华雀跃欢呼解开棋局的时候,庞枝还有点被打扰的不快。

    不过庞枝很快反应过来王臻华话中的意思,她难以置信瞪大眼:“珍珑局你真的解出来了?”

    王臻华难得孩子气地炫耀笑道:“不信你过来瞧,我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庞枝这会儿也顾不上看书了,匆匆放下书,提着裙角快步走到棋盘前,低下头一看,这一局珍珑局果然被解开了。虽然左上角失了一大块黑子,但却盘活了整盘棋……

    庞老先生也顾不上矜持,“来来来,咱们把棋局复原,你来演练一下你刚才是怎么下的。”

    三人挤在一张几案上方,把王臻华的破局方法反复演练了好几遍,直到天都有些擦黑了,庞老先生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三人才终于结束了对珍珑局的深入研究。

    到了饭点,再加上庞老先生开心,王臻华也就顺理成章被留下来用饭。

    王臻华和庞枝一齐收好棋子,经过一下午探讨,两人倒也不再那么生疏客气。有庞老先生这个长辈在场,两人不可能聊什么闲话,但眼神触碰时也多了点亲近默契。

    晚饭很快被端上来,庞枝没有回后院与其母一齐用餐,而是依旧留在前院书房。

    庞老先生在席间对王臻华频频劝菜,若非王臻华知道庞老先生没有孪生兄弟,她都要怀疑这个和颜悦色的老头子是不是冒充的了,因为他实在是跟庞老先生平时在书院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大一样……

    到后面庞老先生随口亲近打趣,好像越来越不把王臻华当外人,王臻华心中的狐疑也越来越深。

    这一顿饭吃得王臻华味同嚼蜡,简直如坐针毡。

    终于等到三人吃完饭,撤掉席面,庞枝这才告退,一反下午落落大方的模样,略微有些羞涩朝王臻华福身一礼,告退离开……王臻华心里某种不详的预感达到了顶峰。

    果然,庞老先生笑眯眯捋了捋胡须,“臻华,我看你一心读书,至今尚未婚配……有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如今出了孝,也是时候考虑成亲的事了,老夫多嘴,给你说一门亲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三章合并,感谢大家支持~

    第四十一章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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