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你们不用对着看了,作孽。”邱父说:“眼不见为净。”邱正扬说:“那我先回去了,咳咳、咳咳咳……”邱母送他到走廊上问:“老毛病又来了?哪能噶伐当心?”邱正扬摇摇头,邱母又说:“自己身体自己不爱惜,侬叫阿拉做爷娘的哪能办?”她眼中满是责备和关心,邱正扬慎重地点点头:“晓得了。”

    走出住院部大楼,月朗星稀的上海用一个钻心的寒风拥抱他,呼吸通过一条满是荆棘的喉咙灌入心肺,孤独宛如一条沉重的披风盖在他的肩上。西藏南路的行道树光秃秃地迎接他,目送他走进一座老旧发黄、透着煤炉味的小区。打开防盗门的一瞬间,樟脑丸的香味率先钻入鼻孔,暗夜里飞舞的尘埃轻盈地围绕着他。他没开灯,一个人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前不久挖掘出来的旧物仍旧完好地躺在角落。他摸着发硬的包装纸,如获至宝地捧着它,走到厨房里,拿玻璃杯接一杯自来水,打开包装纸,扬起脖子,将这包半白不黑的粉末倒入嘴中,又举起杯子往嘴里灌,散发着霉味的粉末配上明矾味的自来水,绝佳的送死搭档。可想而知,当邱正扬试图吞咽时,生理本能做出呕吐反应,米糊状的流液喷得满脸、衣襟全是,喉道壁上黏满药粉糊,舌苔上的味觉细胞终于尝到了毒药的味道,叫嚣着苦涩带来的最糟糕体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药粉冲入鼻腔,最难受的感觉来了,邱正扬越咳越缩,整个人最后倒在地板上,蜷成一团,快要咳死过去。眼泪口水糊得乱七八糟,活像一个高位截瘫的脑死患者。腹中所有的器官都皱缩起来,努力排挤着异物入侵的反胃感。咳嗽声渐渐停了,倒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好像死了。

    这包珍藏四年的药粉既不能带给他治愈,也不能送他去地狱,却令他想起那天他抱着药粉,回首眺望宿舍楼的情景。浓雾遮去了所有,抹杀了那人的踪迹,他凭空消失,一如往昔。去他的公司蹲守,副经理说他已经离职,追问他的去处,不过得来摇头。去浦东机场睡了一夜,泰国飞来的旅客中没有一个是他。报警说他失联,警察问两人什么关系,说朋友,于是备了个案,再无音讯。

    地板真的是冷,邱正扬却不愿动弹,他想,我除了爱你,一无所知。你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如果是不爱我,那我无话可说。如果是受不了我的家庭,那我……是吧,他窥见了我的懦弱,厌烦了无休止的反对。我无法全心全意地做出选择他的决定,令他失望了。他明明说明年会继续爱我,可过了年就出尔反尔。当然了,我不怪他,他做什么我都舍不得怪他。我喜欢他永远冷静淡然的处世态度,喜欢他肯定我做爱时的亲吻,喜欢他骗我、骂我、笑我、逗我……我这么木的一个人,感谢他看上我。

    路边的法国梧桐抽芽了,邱父也出院了。邱正扬特地请了半天假送他回家。邱母买了好菜留他吃晚饭。饭桌上感慨了一句:“唉,福大命大,你爸鬼门关走一遭,今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太太平平。”邱父说:“外调的命令我推了,这辈子升官我是不想了,好好过日子才是。”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邱正扬。邱母说:“搬回来住吧,正扬,妈是真想你了。”邱正扬不语,她又说:“老房子环境太差了,对你喉咙毛病没好处,对伐?”邱正扬动了动喉咙:“我……我不打算……”“正扬!”邱母盯着他,“正扬,回来陪陪你爸吧,那个谁,他都走了呀!你好醒醒了!”

    “……”邱正扬慢慢露出惊讶的情绪,“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邱母笑了笑,“你妈亲自跪下来求他走的,你说呢?”“跪……?”“我知道你肯定恨煞我了,是伐?你恨吧,我不后悔。”“好了,别说了。”邱父出言打断,“走都走了,全当做过去了,别提了,好好过日子吧。”

    “好好过日子……”邱正扬咀嚼着这五个字,“好好……过日子?”

    可是,没有他,还有日子么……?

    第四二章

    擦干最后一只洗净的瓷碗,弯腰将它搁在碗架上。邱正扬默默地收拾了饭后卫生,用抹布反复吸干手上的水滴,随后放下卷起的袖管,一个人走到门口换上皮鞋。“你走哪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邱父闻声转头看他。“回家。”他说。“回家?这不是你家?”邱父陡然拔高声音。邱母从卧房赶出来:“撒事体啦,又讨相骂了?”邱父瞪眼:“你问他。”邱正扬拎起地上的公文包:“妈,爸,我先回去了。”邱母震惊地看着他:“你回哪去?那个人的房子?你哪能还没拎清爽,他走了呀,不会再回来了呀,戆小囡!”

    邱正扬平静地看着他们,说:“我会等他回来。”“他不会回来了!”“不管他会不会,我……都会等。”邱正扬咬咬牙,说,“等到我死心为止。”邱母一副快要晕厥的模样,她费尽心思竟还是换来这种结果:“你……你昏头了!随你去,你等吧,他跟我保证,不会活着见你了!”邱母放下狠话,“你有本事等到我和你爸进棺材!”

    吵架该是针锋相对才能越吵越起劲,可惜邱正扬并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他习惯了顺从,并且也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可惜这份心太苦了,他真的接受不了。他想把他的糖找回来,无论这颗糖是否还愿意被他含进嘴里。

    上海不算大,至少她没有北京大,但她也不小,让你一生错失挚爱,也是绰绰有余。邱正扬回归到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家、公司两头跑,仅月余,消瘦七八斤,公司女同事羡慕得不得了。傅总许他带工作回家,无需日日在公司苦熬。邱正扬摇摇头,他不太敢回得太早,一个人面对黑夜和孤寂时,很容易失去灵魂和心脏。他也不敢睡太早,那张留下甜蜜气息的床其实不适合孤枕入眠。

    所以他会在周末去贝勒的酒吧,求他留意穆沅的消息。贝勒可怜他:“小马驹儿啊,我早说过了,那老妖精道行高深,你哪是他的对手?”说着有一人走过,贝勒拉住他,跟邱正扬说:“诶你瞧瞧这位,老妖精踹下床的可怜儿,但他比你幸运,没陷下去,这不还能厚脸皮来我这儿钓凯子?”那无辜路人顿时脸色青白,恼羞成怒落荒而逃。他还以为没人记得此等丢人往事。

    “我要是打听不到老妖精的消息,那他八成不在上海了,驹儿啊。”贝勒拍拍他的肩膀,“瞧这俊脸喝得通红,小心被人捡尸,便宜哪朵烂菊花了。”邱正扬趁还算清醒,踉踉跄跄滚出了酒吧,他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也不怕地冷,硬生生坐了快一个钟头。他看看上海的夜,璀璨,绚烂,冷漠。他想,如果他不在上海了,他会去哪儿?

    这辈子,生不能见,生有何意。

    时间如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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