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饮,有点儿意外,“怎么自己喝了起来?”这要是红绫女,她大概过去就把酒杯抢下,还要抱怨几句对方不分给自己喝。可她不会这样对曾静昭做,她不敢。相反曾静昭有的时候其实还有点儿期待。“啊,想到明天就要走了,多喝几杯。虽然可以让他们送到宫里去,但毕竟劳民伤财,回宫了也没有喝这玩意儿的想法了。”她喝得面颊发红,语气倒还清醒,“既然正如所料,那倒看谁是首告了。”段镝之笑道:“说不定一起参呢。”曾静昭也笑了,这一笑,她又成了段镝之熟悉的不醉则已、一醉便成人面桃花的曾静昭,“想想他们的样子,我就想笑。我真是坏心肠的皇帝,想看自己大臣惶恐的样子。”她满饮一杯,不知从哪儿变出另外一个杯子来,“过来。”

    她坐在比地上毛绒地毯略高一点的御座上,段镝之走到她身边去盘腿坐下,“嗯?”“给。”曾静昭给她斟了一杯,“怎么会不带你的呢。来。”两人举杯轻碰,也不知道是为了预祝马上到来的险恶的计划成功,还是为了这难得的隐逸世外的美好时光即将结束。“此间乐,虽不思蜀,到底还是要回去。”“你若是累了,早点处理完事情,来年春天也可以出来走走的。左不过多熬几年,等太子殿下岁数一到,你就可以逍遥自在去了。”“是啊,”曾静昭像是没有颈椎似的摇头晃脑,面带薄醉,“德昭才六岁,还有六年。”“认真过起来,都是弹指一挥间。”曾静昭闻言呵呵一笑,“好,让我认真收拾了这河山,便退位找个地方逍遥去。”

    段镝之坐的近,曾静昭看她样子好看—虽然总是面无表情面色苍白,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她脸上似有几分温柔笑意,曾静昭若是寻常女子,自然会觉得这笑意正如隔壁家那个总是给自己送花却不知道说什么的腼腆小子一样,但她不是,她虽喜欢段镝之这样子,满腹经纶却不知如何形容,一时欢喜泛滥出来,从心头满溢到喉头:“我若是走了,你可跟我走?”

    她分不清段镝之漆黑的眼里跳动的是火苗的倒影还是什么别的,她听见段镝之说“我随你走”,然后就笑着靠在段镝之肩头。

    十日后回到京城,早朝御史台弹劾某镇折冲府贪污粮草军械,曾静昭立刻授命狴犴校事府调查。并且当廷宣布逮捕一名侍御史,理由是对方与地方官员和豪强勾结,官官相护。朝廷哗然。曾静昭说朕下旨时,曾说要严惩不法官员。本意是希望众卿洁身自好,没想到还是有人犯法,天子金口玉言,朕一定会兑现承诺。

    当夜她的承诺就兑现了。校事府以各种名义株连了上百人,一并抓进大大牢,施以酷刑逼供。供出来青红皂白,一律报给段镝之,决定往下抓谁。谁也不知道她和皇帝是如何决定的,从年底一直抓到来年四月,被招供出来有罪的人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坐而被株者不计其数。被拷打者为了生不如死,什么罪名都编造了出来。新的罪名又被拿去捕捉新的人。整个京城都陷于恐怖气氛之中。朝臣们发现,不限于单一案件,也不限于单一党派,只要是参与党争,就有可能被抓。听说在大牢里,供出敌对一派的人是没用的,必须供出自己人才算。而且鉴于是京官,品级较低的都是由镇抚使来抓捕,品级稍高的,都是段镝之亲自来。她亲自来带走了人,就再也回不来。

    又是秋初,段镝之带人包围了尹确的府邸,现场从府邸搜出大量刀剑,立地宣布犯谋逆大罪,押回大牢。尹确府上住着几个豪侠之士,见状欲出手相救,没想到当场被段镝之打死。尹确的罪名立刻又添了新的“证据”。

    冬天来到的时候,御史大夫桓胜因为结党营私而被斩首,家族亲眷流放北方偏远之地。曾静昭在朝堂上对众臣说,从此以后,但凡有在朝廷中结党者,视同城门口的那颗人头。天空中“彤云密布,朔风渐起”{11},她身为天子是否还能得到上天的眷顾,即将成为未可知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11}原文出自《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第10章 十

    元化六年春。过去的一冬,除了身为太子的曾德昭,大概每个人都在试图从大规模株连的恐怖中恢复。他四岁开蒙,如今刚满六岁,已经被师傅夸聪明绝顶。他知道皇姐听说之后非常开心。可是皇姐明明开心,却还要和师傅说要用心教导。皇姐每天都在吓唬自己,说再过几年他就要当皇帝的,到时候皇姐也不会管他,凡事都要靠他自己。他有点儿紧张,但还是十分努力的学习。这段时间师傅总是唉声叹气,他问师傅怎么了,师傅只是看着皇姐的寝宫不说话。他又反复问了好几次,师傅才说:“殿下千万要记得陛下非常不容易。她所做的一切,功过是非只怕后人难以评说,但都是为了殿下的大业。”

    他说我知道。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就是皇姐。她是我唯一的姐姐。为了亲身表达这种爱,他今天下了学准备亲自去找皇姐。走进御花园,远远地看见皇姐和段大人坐在那里不知道在说什么。“皇姐!”他跑过去。“德昭!”曾静昭招手让他过来,段镝之则立刻起身行礼,“下官拜见太子殿下。”德昭年纪虽小举止已然十分大气,站定笑看段镝之,道:“段爱卿免礼。”说完就蹦进姐姐怀里,说他今日如何念书、又学了什么、又是如何想的云云。姐弟二人嬉笑一阵,德昭吃了几个点心,就准备走,下午他要学射箭去了。曾静昭让他慢慢去,注意别伤着自己。小家伙点点头就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说:“段卿。”“臣在。”“我听说你冬天的时候被人伤了,可有好些?”“谢太子殿下关心。臣已无大碍。”“那就好,要不然皇姐要伤心的。你要是没了,皇姐可怎么办。可要千万保重。”

    德昭高高兴兴的走了。留下他姐姐和段镝之面面相觑留在原地。

    段镝之回到桌前坐下,见曾静昭的茶杯空了便伸手给她重新倒了一杯,又觉得茶壶凉了,便想起身去唤人换来,“你别去了。坐下吧。”段镝之只好回来坐下,两人又复尴尬的沉默。

    事情的起因,便是刚才德昭说到的段镝之冬天受伤的事情。尹确能做到朝廷最高武官,门生故吏结义兄弟也是遍天下的。校事府为了以儆效尤,从重从快审了他—即便他宁死不认—他们还是敢在小寒当日把他砍了。只不过念在他始终尽忠国家、不曾私通敌国、只是私通敌国的商人,便没挂他的头,到底是按大夫礼葬了。结果大寒当日,去缉捕被尹确案牵连的下属的段镝之在那人府上被众人围攻。那人自知难逃一死,在自己府上布下天罗地网,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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