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慈把女儿送到幼儿园门口,女儿用嫩生生的声音与她告别:“妈妈再见!”

    她帮女儿把头花扎正了一些,说:“今天在幼儿园要乖,不能再欺负别的小朋友了,下午妈妈再来接你。”

    女儿点点头,“知道了!”转了身便往里面跑去。

    她目送女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老师身边,脸带笑意,转身离开了。

    送完女儿后,她来到自己的店里,这时候员工小雯才刚开店门,小雯朝她打招呼:“老板,早啊。”

    “早。”她朝她笑了笑。

    从学徒到老板,她已经在这间美甲店里工作了十来年了。

    当年她家境很差,成绩也非常普通,通过考学翻身的希望十分渺茫,而她也不想再忍受老男人们的烟酒味,用陪聊陪笑的方式来赚钱度日了。高二下学期,她盘算着自己已经满了十六岁的合法工作年龄,经过认真考虑后,还是下定决心退了学。

    退学需要有家长的签字,家里那个人渣倒是乐见她退学,开开心心地签了字,还不忘做些让她专心赚钱养活他的美梦。他一直对女儿这几年来的作为有所察觉,但只要她能把钱拿回家里,通过何种方式他从不在意。

    退学后,她开始满大街地寻找工作,在这个大学生都已泛滥贬值的年代,她一个高中肄业生注定与光鲜体面的工作无缘,最后她应聘到了一家美甲店做学徒,每个月能包吃住,工资是一千六百块钱。

    她是趁那个人渣出门喝酒时偷偷离开的,把衣服鞋子和一些重要的东西都打包走了,还留下了自己身上的最后三千块钱,当作买断他们父女俩最后仅剩的血缘关系。

    做学徒的日子很辛苦,工作时间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她得从最基础的修剪指甲开始学起,店里的一些闲杂事也由她来负责,要是偶尔遇上几个蛮不讲理的顾客,还会遭到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她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也想过不要再赚这种低三下四的辛苦钱,但她别无本领,也没有学历,如果吃不了苦,便只能重新走回过去的老路了。

    “你将来会后悔的!”每当动摇时,她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个少年一脸着急地劝诫她的情景。

    她到底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即便现在辛苦一点,也总好过成为别人眼中的玩物。

    大半年后,她终于可以开始独立给客人美甲,她手艺娴熟,又善于察言观色,经常能把顾客哄得心花怒放,久而久之便有了一批固定的回头客,她慢慢积累经验与口碑,几年下来,已变成了店里业绩最好的美甲师之一。

    后来女老板要回乡结婚了,打算把店铺转让出去,她与店里的另一位姐妹合伙出资,又贷了点款,一起把美甲店盘了下来,她也从普通员工变成了老板之一。

    孤身奋斗多年,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点成绩,当年没能好好完成学业始终是她的遗憾,在工作时间相对自由之后,她给自己报了个成人教育班。成人教育的纪律非常宽松,课时也很少,只在晚上和周末上课,大多数人来只是为了混个文凭罢了,但她却一向认真,只为借此机会弥补一下当年错过的校园时光。

    她便是在这里遇见了她的丈夫。

    当时丈夫是这所大学的在读研究生,利用闲暇时间兼职给自考生讲课。丈夫教的是英语,而英语恰好是她当年最喜欢也最擅长的科目。她在课堂上积极回答问题,下课也经常向他请教,期末考试时分数更是和其他人拉开了一大截。他对这个勤奋的自考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混熟了。

    当丈夫向她告白时,她吓了很大一跳。他家世清白,为人单纯,是从小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即便她对他也心怀好感,但她深知自己与他并不是同一类人。

    她拒绝了他,用一些看起来是为他着想的理由,可他并不接受,他想法天真,性格执着,喜欢上一个人便一根筋地要和她在一起。她为了让他打消想法,跟他说了自己的家庭和早早辍学的经历,甚至将自己中学时代的往事也全盘托出,可他听完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对她愈发地心疼和珍爱。

    她再也无法抗拒他的热情,终于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两个人的交往遭到了丈夫家里不小的阻碍,最终丈夫顶住压力,二人顺利结了婚,如今女儿都快四岁了。

    她后来看过丈夫从小到大的照片,少年时代的他外表斯文,带着书卷气,还有点腼腆,脸上仿佛写着“良家少男”几个大字,看起来与她是极不相称的,但她似乎一向都对这样的异性情有独钟。

    在十几岁时,她便曾喜欢过一个这样的少年。

    说起那个人,其实她是在入学军训时就注意到他了。那天日头毒辣,她在阳光下站军姿时中了暑,往前倒在了他身上。教官让他扶她到阴处,他却因为不好意思与她有太多的身体接触而遭到了教官的调侃,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其实她也在心里把他笑了一遍。

    到了树下后,他把自己的饮料给了她,还担心她会嫌弃似的。即便身体难受,她还是努力朝他微笑了一下,为了这点她所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温柔。

    正式开学以后,那少年便成了她眼中所有的风景。他长相清秀斯文,人有点傻,很容易就害羞,他成绩优秀,是从不会掉出第一考场的好学生,还总是一副天真善良不知疾苦的样子,一定是来自一个宽裕而美满的家庭。

    她经常去招惹他,玩一些恶作剧或是说些暧昧的言语,看他各种可爱而有趣的反应。她看起来眉飞色舞,但内心始终是卑微的。

    她喜欢他,却并不奢求与他在一起,只想着能碰到他白衬衫的衣角就很好了。

    后来她还给他写过一封情书,趁下午还没人来到教室时偷偷塞进了他的抽屉里。那天他埋头对着情书看了一整节课,表情羞涩而喜悦。她坐在教室的另一头悄悄观察着他,庆幸自己终于也能让他这样开心一回,却连名字都不敢留下。

    再后来,那个少年就属于别人了。

    他有个形影不离的朋友,那人总是一刻也不放松地黏着他,很让她厌烦。她原本以为他们只是亲密的挚友,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已变成了恋人关系。也许别人没有发觉,但她早就看出来了,因此她对那个抢走她心仪少年的人,总怀着几分敌意。

    她本以为自己和他不会再有过多交集,但他竟出乎预料地几次劝阻她的行为,虽然知道他是一腔好意,可她还是羞愤难当,控制不了地用刻薄的语言来掩饰内心的自卑。她不介意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别人鄙夷和嘲笑,却唯独不愿意被他知道。

    可她不明白,既然他已经心有所属,为什么又会这么关心她,愿意帮助她,她甚至以为会是那个想也不敢想的原因,可当她鼓起勇气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时,他又否认了。

    也许并没有别的理由,她愿意相信,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单纯善良而温暖的人,温暖得如同他的怀抱。

    高二下学期,她在开学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去他们班一打听,才知道他已经转学离开了。

    于是她终于下定了退学的决心。

    离开学校的那些年里,或许正是因为心中有一个纯白色的念想,所以她才始终没有选择堕落。那个在青葱岁月里短暂出现过的少年,她会用余生感激他。

    下午林晓慈去幼儿园接女儿,她牵过女儿的小手,问老师道:“今天她没有又欺负别的小朋友吧?”

    老师笑道:“没有,今天她乖得很,就是午觉醒来的时候哭了一下。”

    她对女儿说道:“我们回家了,跟老师再见。”

    女儿仰起小脸,“老师再见!”

    上了车,她把女儿抱上儿童座椅,给她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回家。这时候路上堵得厉害,等了两个绿灯也没能通过路口,她侧过身去逗弄女儿,再转回头时,忽然看到穿过斑马线的人群里有个身形高挑的男人,他的侧脸已是成人的轮廓,却仍叫人感到熟悉。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目光追逐着他的背影,这时候红灯已经转变成绿灯,后面的司机不耐烦地用喇叭催促她快点开动。

    她笑了笑,右脚踩下了油门。

    那应该只是个陌生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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