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青春飞扬,紫色花瓣落英纷纷,年轻的脸上,笑是没有根的,连对死亡的伤感也是没有根的,轻飘飘在空气中,底下托着大片的无知无畏的泡沫。

    有人朝他走了过来,脚步声惊醒了王铮,他睁开眼,来的两人都穿着白大褂,前面那位年纪稍长,带着金丝眼镜,过于刻板的表情生生拖垮了那张原本清癯俊秀的脸,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严肃思考人类医学进展的重大问题;后面一位年纪较轻,面目和善,不笑都带着三分笑意,此刻仰着头,一路小跑紧跟着,一边还要保持微笑,努力跟前面那位说着什么。

    王铮认出了,那是给他动手术的瞿教授和他的助理医生。

    王铮对这位教授心存好感,此时忙推了推轮椅,笑着打招呼:“瞿教授,张医生。”

    瞿教授看向王铮的模样不像是听见他的招呼,而像是突然发现可供研究的标本,直直朝他走来,饶有兴趣地绕着他打量了数圈,那位助理医生没办法,也只能跟着过来,站在教授身后,带着歉意的笑跟王铮打了个招呼。

    王铮早知道这位教授与众不同,此时也不诧异,大大方方微笑着任他打量,说:“你们好,这是去会诊吗?”

    他知道瞿教授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直接问的是助理张医生。

    “哦,我们要回美国了,g市的医学会议结束了,你的手术也做完了。”他微笑着说,“我听你的主治大夫说你恢复得不错,恭喜你。”

    “谢谢。”王铮笑着说,“没瞿教授主刀,也不会好这么快。”

    “太简单,”瞿教授突然说,“大手术好。”

    王铮吓了一跳,诧异地看向他,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我这个手术太简单了,要是大手术就好了?”

    瞿教授深表同意地点点头,为他准确抓住自己话里的意思而目露喜悦。

    但这种话却绝对不该出自医生之口,助理医生脸色大为尴尬,他忙不迭地解释:“那个,教授的意思其实是,还好你这次动的是小手术,康复状况看来也不错,但可惜这次的手术不是我们教授的专长,他擅长做……”

    张医生慌不择言,张嘴吐了一大串专业名词和英文词汇,倒把王铮听得笑了,也不知他一天到晚跟在这个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的教授身后,要充当多少次救火消防员的角色。他点点头,微笑说:“我明白了,对不起,这次是我哥冒昧了,他不放心我,硬要把教授请来,耽误你们的行程,我很抱歉。”

    “哪里哪里,令兄关心则乱,希望由经验丰富的医生执刀,这种心情我们能理解,而且”张医生看了看仍然兴致勃勃研究王铮的瞿教授一眼,有些无奈却也有些骄傲地说,“我们教授确实是最好的心外科大夫。”

    瞿教授却不管他们的对话,在王铮身上虚指了胸腹一个地方,说:“下次,切口换这……”

    “教授!”张医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忙打断他,说,“我们该走了。”

    瞿教授不无遗憾地站直身体,转身要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费劲地说:“心脏,很脆弱。”

    “嗯,”王铮忙点头表示同意。

    他严肃地说:“损耗,会坏。”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没法修,就得换,脏器源有限。”

    王铮听明白了,他肃然起敬,从轮椅上挣扎着站了起来,郑重地说:“谢谢您,我知道了。”

    瞿教授也不告辞,点点头,转身就走。

    张医生这次没立即追上去,却意味深长地看着王铮,微笑说:“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跟一个病患主动交流。

    “啊?”

    “谢谢你理解,教授他,”张医生斟词琢句,“他不擅长说客套话,没成名之前被周围人奚落了太多次,也被孤立了太久,成名后更加没有与人交流的习惯。心理医生说他有交际障碍,但在我理解中,这何尝不是一个天才对一个庸俗社会的拒绝。”

    王铮笑了,点头说:“该拒绝,只是你辛苦了。”

    张医生有点腼腆地笑了,说:“教授是我的恩师,该的。”

    这时瞿教授在前面站住了,似乎对张医生没跟上来很不适应,不耐烦地叫:“张!”

    “啊,叫我呢,我得走了,再见,祝你康复顺利。”张医生抛下这句,忙不迭地跑过去。

    王铮微笑着看他们二人走远,坐回轮椅,翻开书看了一会,他的护士回来了,推着他的轮椅往回走,边走边说:“王老师,从今天起你的探视时间延长半小时,有人来看你吗?”

    “今天可能没有,我哥哥忙,其他家人我还没通知。”

    “学生呢,我看前几天挺多学生来看你的。”

    “呵呵,那是他们怕呢,有好几个学年论文的指导老师就是我,要拿高分,得先来拍马屁。”

    护士笑了:“不会啊,我看王老师挺受欢迎的,那天进门,看你坐不起来的样子,有女同学都红了眼圈。”

    “嗯,他们都是好孩子,”王铮说,“不过我快出院了吧,他们也开学上课了,不跑过来耽误学业才是对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随意聊天,护士们大多对王铮这样斯文俊秀的老师心存好感,加上徐文耀长袖善舞,对每个直接照顾王铮的护士都或多或少给了点好处,她们跟王铮说话也客气了许多,照看他也尽心尽力。王铮一边应对着护士的答话,一边想着在这家医院遇到各种各样的医护人员,尽管个性不一,人品也有高下之分,但这一行呆久了,看多了生老病死,大抵都有源于骨子里的静默。王铮自己解决不了的心理危机,憋屈压抑产生的身体机能问题,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具机器出了错,需要纠正,需要修补,但修补是一种有限度的行为,如果到了器官彻底坏死,那么就要寻求更换。可器官源如此紧缺,多少病人等到死也未必能轮上手术台,这种缺乏是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解决不了的难题。所以瞿教授不喜欢的部分,恐怕就是无缘无故耗损自己心脏的行为。

    不是出于道义,仅仅是一种职业本能,瞿教授说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耗损不好。

    或者说,哪怕是你自己的身体,你也没有权利,去随便耗损它。

    王铮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

    似乎有一个长久以来滞留的难题,通过另外的途径,竟然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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