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在树林里扎营休憩之时,玄素皱着眉头将恒远带离人群,然而未等他把话说出口,年轻僧人就合掌颂了句“阿弥陀佛”,如是说道。

    玄素知道他说得对,但并不能赞同:“此番虽是历练更是诛魔,生死大事并非玩笑。我等能救人一次便是一次,难道还要见死不救?”

    恒远笑了:“先前得端清道长嘱托,本以为玄素道长已入‘任情’大圆满境界,该是纵情肆意之时,如今得见仁善悲悯,方知道长之道与贫僧不同。”

    玄素道:“是玄素心有外物,难弃尘念。”

    恒远摇摇头:“非也,正因为玄素道长心外无物,才能一念仁明,视万人为万事,分可为与无为,纵使孑然身在红尘里,心有尺称便是清静安定。”

    玄素反问:“那么恒远大师的道是什么?”

    恒远微微一笑,声音很轻,一字一顿:“佛渡有缘客,我渡无缘人。”

    他手里那串紫檀木佛珠染了血,纵然已经被擦洗过,刻痕凹陷处仍有暗红残留,此时在僧人白净的指间轻轻拨动,仿佛转过一个个轮回。

    有缘客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缘人则苦海无涯罪无可恕。

    佛祖虽慈悲,却也有渡不得的冥顽不灵之辈,故生怒目金刚相,以杀止杀,斩业断罪。

    玄素一怔。

    “我入门之时,曾问过师父三个问题,他说让我自己去想清楚才算明白,这一想就是八年……”恒远望着他的眼睛,“斩业绝妄者方能放下屠刀,饮恨苦海者始知回头是岸,我入地狱只为救苦救难。既如此,金身虽在伽蓝,佛祖却在本心,只要贫僧心有渡厄之念,纵身染因果,亦是我佛中人。”

    玄素欲言又止,他想不出自己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恒远笑道:“玄素道长认为这是邪说?”

    “道不同,或许不相为谋,然而天下众说纷纭,但无所罪,何谈正邪对错之分?”玄素肃然道,“恒远大师之道,唯有自己好自为之,外人皆无从置喙,玄素惟愿大师谨记本心,不负‘阿弥陀佛’。”

    恒远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跟赵冰蛾与西佛像极了,又似乎一点也不像。

    玄素有赵冰蛾的风骨傲气,却无她的偏执自负;他有色空的仁善慈悲,却无他的枯禅静心。

    他就像一根青竹,自冬雪泥壳下破土而出,生得迎风劲骨,内有明节在心,一段段是非自在清明。

    东道端涯道长去得太早,恒远只有幸见过他一两次,本已模糊的印象在此时渐渐清晰,与玄素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心里那颗拔出大半的刺终于粉身碎骨,化为烟尘,于恒远眨眼的时候飞散而去。

    他对玄素微笑:“若有朝一日,贫僧化为斩业修罗,还请道长谨记‘无为’之念,行有所为,断不可为。”

    玄素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认认真真地道:“贫道答应大师,但……我相信,不会有这一天。”

    此夜之后,恒远依然冷静安排行军路线,玄素依然尽力退敌救人,罗梓亭与玄诚照应中段,恒明率一众无相寺武僧断后。连番血战让每一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都慢慢明白,除了自己手中冷铁刀剑,没有谁能永远挡在你面前。

    祖辈荣光,终将化为朽土;人世未来,还在足下手中。

    江湖儿女的热血,有时是真要用血与火去点燃。

    “再行三里就是‘秋水坞’地界,过了那处就入进了迷踪岭的家门口。”罗梓亭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摊开地图,把罗家主从小对他耳提面命才养成的大家风范悉数喂了狗。

    “难怪这几日来袭的人多了不少。”玄诚皱着眉头,手指在上面圈了几处,“花前辈他们一行右军走官道在后,是作为后援倚仗,约莫在明日寅时抵达此处;陆公子他们所率左军是水路奇兵,该是比我们更快一些,怎么到这里还不见踪影?”

    玄素对着地图看到眼睛发花,奈何他到底是下山不久,看不出其中有何门道,只能虚心请教恒远,却见年轻僧人正蹲坐在地怔怔出神,可那里别说开出一朵花,连棵草都没有。

    等等!玄素霍然起身,这附近荒草遍地,怎么偏就那处寸草不生?

    附近其他人也意识到不对,没急着惊动休憩的众人,只示意罗梓亭跟着玄素过去看个分明。

    恒远问罗梓亭要了根银针,插入泥土后迅速拔出,银针下半截已经发黑,尖端甚至出现了腐蚀溶化的迹象!

    “化尸水!”罗梓亭出身华月山庄,自小见多识广,见状以石块挑起一点泥土凑近,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玄素曾听叶浮生和其他出门历练的同门提过这种毁尸灭迹的奇物,自己到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仔细观察了这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大概有一丈见方,泥土还有些湿意,然而这里已有数日未曾降雨了。

    这样一片地方,曾经有多少尸体被化为水液?

    他面色有些僵硬:“杀人不过头点地……”

    “话虽是这个道理,但有的时候事无可避。”罗梓亭示意他们凑近,然后用石块将泥土刨开表层,下方别说骨骸,连草根虫蚁都没见到。

    他放下石块,道:“化尸水虽然厉害,但一般只能伤及血肉衣物,如这般碎骨不存、寸草不生的情况,江湖上只有一家能办得到。”

    “谁?”

    “中都洞冥谷,百鬼门。”说话的是恒远,他看着这片土地,“百鬼门与葬魂宫交恶已久,这次为除心腹大患,不仅楚门主身先士卒先行迷踪岭,少门主秦大小姐更是随右军同行。她带着大批百鬼门下属,那些人做惯了潜行暗杀之事,因此商定由他们开路,若是百鬼门的手笔,会有如此效力便不稀奇。”

    玄素道:“他们毁尸灭迹,是怕打草惊蛇吗?”

    恒远叹气道:“你都要去掀人老巢,还怕打了看门狗吗?”

    玄素:“……”

    这和尚说话真不像个出家人。

    罗梓亭皱着眉头:“这样动用化尸水,比起毁尸灭迹,更像是在‘清理’。”

    那些尸体身上有什么东西不能留下?又为何一定要用化尸水?

    他还在思量,玄素忽然起了身。

    林中传来突兀的女人笑声。

    那笑声时而婉转娇俏妩媚动听,时而又似哭似嚎难听得很,从最开始的一人声到后来的千百人齐声哭笑,却只是在林子里盘旋,直窜人耳,半点也不漏出风声。

    功力高深者立刻稳住内息,功力稍浅者顿觉真气紊乱头疼耳鸣,恨不能闭耳塞听,心生烦躁,更有甚者呕出了血。

    那笑声已经听不出是几人所发,只晓得高嚎时震耳欲聋,低泣时缠绕窒息,搅得人内息翻滚。

    玄素目光一寒,腰间铜箫在手,横于唇边。

    他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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