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阳光清透而温暖,桌椅、橱柜与地板已经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颂然哼着一支走调的不知名小曲从对门溜达进来,怀抱一只鱼缸状的小玻璃瓶,将它摆在了窗台上。瓶内水草荡漾,几尾小鱼穿梭其中,微微水澜折射日光,显出绚丽的七彩。

    除了窗台,餐桌上也多了几样新摆饰。

    一组素色陶瓷花瓶,插着一枝向日葵、一枝卡萨布兰卡和疏疏落落的满天星。

    一组马克杯,大小三只成套,都是可爱的动物造型,还搭配一根小木勺。

    一组立体卡纸,内容是彩绘的森林小动物。布布坐在餐桌旁,手握小号美工剪刀,把它们一个一个剪出形状,又一个一个支起来,分门别类摆好——花栗鼠和灰松鼠在一块儿,卷毛羊和犄角羊在一块儿,高矮胖瘦的小兔子们也在一块儿。

    背景音里总是夹杂着娇软的猫叫声,偶尔小q挪去了别的地方,叫声变轻,很快又会再度响起来,似乎这猫特别喜欢小q,形影不离地追着它跑,蓬松的大尾巴时不时从镜头前扫过,有趣得很。

    贺致远忍不住笑了。

    从视频播放的第一秒到现在,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房子慢慢换了风格。改变不复杂,都在细枝末节处,却比之前多出了一种温馨的家庭氛围。

    他开始期待发布会结束后长达半个月的假期了。

    “贺先生,我上午打扫主卧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电话那端,颂然看到气氛还算融洽,状似不经意地挑起了话头,“墙上有一幅画,是两对小孩子的脚印,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贺致远凝眉:“怎么了?”

    颂然紧张地一顿,心里挣扎了几秒,犹豫着说:“我,我对那幅画有点好奇,特别是艾什莉这个名字。贺先生,那是你的女儿、布布的妹妹吗?”

    贺致远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搁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暂停键,投影画面静止在了某个随机的瞬间。

    客厅重归沉寂,沙发旁一盏小夜灯散发暖光,在贺致远五官立体的脸上投下了清晰的阴影。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忽然感到疲累——某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这事说来有点复杂,我很少对人提起。当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

    他的语气平静。

    颂然察觉到了平静底下的勉强,赶紧说:“不,不用了,要是你觉得不方便,以后讲,或者不讲,我都没关系的……毕竟是你的私事,我不该关注太多。”

    贺致远摇头失笑:“别误会,不是不方便讲,是怕你知道了会笑话我。”

    “怎么会!”

    颂然十分诧异。

    贺致远于是站起身,推开了客厅与后院的玻璃移门,一阵凉风游走而入,把两侧窗帘吹得拂扬起来。他倚在门边,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颂然,之前我们在电话里吵过一架。我说,我不打算在三十五岁之前要孩子,布布是个纯粹的意外,当时你骂我做爱不戴套,套子也管不住屌,还记得吗?”

    颂然微微一愣,回想起来自己好像的确骂过这么一句粗鄙的,顺势一巴掌拍在了脸上:“这,这个……你就别提了啊……”

    我都想刨个坑埋掉的胡话,你怎么还惦记着啊?

    贺致远说:“其实,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戴套不是百分之百保险的,因为足够健康的精液,可以在安全套里存活几个小时。”

    颂然蓦地睁大了眼睛。

    他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震惊得表情都崩裂了:“贺,贺先生,你是说……布布是,是他妈妈用,用你射在套子里的……”

    “对。”

    贺致远点头。

    颂然持续震惊中:“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生不生孩子,夫妻之间不是应该相互尊重的吗?你不想生,她就算再想生,也不该用这种方法怀孕啊……不不不,不对,她想要孩子,所以瞒着你怀上了布布,然后你们感情破裂,离婚,分手,那为什么布布她不带走,要交给你来养?这讲不通啊!”

    贺致远听他一顿瞎猜,发散得无边无际,及时打断了他:“颂然,我没结过婚。”

    “……”

    颂然切换思路:“她想借子逼婚?”

    “不是。”

    “那,那为什么?”

    颂然真的猜不出来了。

    贺致远望着酒杯中深浅不定的光影,神情说不出地淡漠。

    他低声道:“布布的妈妈非常想要孩子,非常想要,但她想要的也只有孩子,不包括我。事实上,她从来都没爱过我——颂然,她和你一样,是个天生的同性恋。”

    颂然如遭雷劈,瞠目结舌地呆住了。

    这不是一段可以轻松诉说的往事。

    尤其对贺致远这样严谨自律的男人来说,“被les骗精”几个字说出来,再是轻描淡写,多少也带有浓烈的屈辱意味。

    他并非缺乏戒心,只是这件事已经荒诞到不在他的防备范围之内。

    六年前,从达拉斯飞往旧金山的航班上,当那个温婉美丽、眼角有泪痣的姑娘递来一份湿纸巾表达善意的时候,贺致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她眼中的全部价值,仅仅是一份优质的精子而已。

    第三十二章

    day 12 15:22

    布布的母亲名叫路瑾,是一位恬淡少言的华裔姑娘, 那年二十四岁。

    她与贺致远偶然相识于一架跨州的小型飞机上,座位号ac相邻。贺致远没有主动与陌生人攀谈的习惯,登机后礼貌性地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入座不久,过道对面来了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太太,佝偻着背,拖着一只标准尺寸的登机箱。贺致远主动帮她把登机箱放入行李架,收回胳膊时不小心擦到某个尖锐物体,左手被割出了一道两厘米长的伤口,血流不止。

    路瑾见状,从拎包里翻出一块湿纸巾、一条创可贴,双手递给他。

    “清理一下吧,天气热,别感染了。”

    她柔声说,用的是中文。

    贺致远微微一怔,接过纸巾,颔首微笑:“谢谢。”

    对话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出乎意料的,他们找到了许多共同话题——登山、滑雪、西欧的凯尔特音乐,沃霍尔的波普艺术。接近四小时的航程,路瑾与贺致远聊了整整一路,谁也没犯困。

    分别前,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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