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涤生面上比之萧原似更显武尊气势,有一言不容天下任何一人违背之气。

    沙华丽嘉看看面前这一对父子,二十五年以来一直藏于心中的执念,前所未有地感到有些绝望的地步。为萧原,她不惜投身外道,受那廿载心智无存的禁制,听凭既是自己又非自己的化身造下如此之多的罪孽;醒来之后,又错将廿载痴情转至涤生身上,却又只愿常在人间。江山万围在这几人身上,都比不过一念一想之间的痴痴暧暧。无数鲜血躯骨,在这几人面前化为毫无意义的尘土。

    萧原向涤生道:”秦兄弟,你休要再管我的事了。萧某二十五年之中欠下的债,今日一并偿还。你若仍愿当我的兄弟,必要牢记我托你之事。”

    ”兄弟?你称他为兄弟?”沙华丽嘉似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又叹道。”你们两‘兄弟‘既然都弃我如敝履,今日是该做个了断了。”

    当下将手一挥,铁丹阵中便五色方阵齐齐移来,如五片彩云一般旗帜翻动不休,当先那玄色阵中已是如雨般的飞蝗飞出。涤生直迎那蓬箭雨而去,送月花飞过之处,千万点红珠旋转着迎上无数银芒,顷刻便在空中焚烧断落,犹如坠落无数猩红陨石。

    金夏阵中传来隆隆车轮滚动之声,那云梯般的火龙车喷发出千道火线,连弩也是万点寒光,直向蓝陵骑兵而去。数万骑军便分开为两条长龙,一朝金夏,一朝铁丹掩杀而去。却不料涤生升起在空中,双手雷火急发,金夏火龙连弩连被摧毁,而玉笛挥出的绿光却搅起一地碧岚,直向四面扩散,令蓝陵骑兵也受到冲击,战马纷纷人立而起,一片嘶鸣之声。

    萧原怒道:”秦兄弟你今日休想阻我战死之心。”从地上夺过一柄重矛便向悬在空中的涤生刺去。

    那彦安君也跃来持剑向涤生攻来。涤生将玉笛挥出一团光影,如举着一柄大剑一般与两人交战。绿光崩山排雷,挥过之处天昏地暗,直叫两人如骇浪之中的尺木,东坠西落,被涤生逼得连连后退。激斗之中的涤生脑中似怦然闪过一声巨响,如被一道红流覆过。他自是不知灵珠之中魔女的灵忆已左右了他的心神,全然辨不出眼前的敌我,只觉得世间之人都是如此可憎一般。

    铁丹五阵已迎上蓝陵右翼骑兵,旗影翻滚,战马齐喧,一片混战之中,逼退萧原彦安两人的涤生却如天神般飞来,不分敌我,将那重剑也似的玉笛上劈下撩,击倒兵士无数。如此一来,两国之军俱将涤生当做了大敌,千万人喊杀之声,均往涤生所在之处涌来。

    而涤生犹嫌不足一般,在五色旗影之中放倒兵士如山之后,又几个起落到了蓝陵左翼交锋阵中,将金夏铁甲兵也揽入战局。加上萧原彦安君两人枪尖剑光不离他身后,桃江之滨,残阳之下,数十万人双目因涤生一人而变鲜红。家国大义,河山情仇,此刻已经全然失去了意义。所有人在这世间的心念之中,此时只知道要使这少年停下。刀光如风,剑影如雨,马鸣如雷,急箭如电。甚而至于,本在这凄凉战场之下早已倒下的万千死伤将士,此刻似乎都被涤生激起了不灭的斗魂,聚集整个人间之怒,誓要将他阻住。

    若离三人见涤生一人与数十万人为敌,刚想飞去相助之时,未料却听得师父传音道:”涤生前世便注定与人间必有这一战,你三人不可相助。”

    若离见涤生在战场之上上纵下跃,所到之处万刃所向,杀气似乎将天也染黑了一片,却又不得违背师命上前,急得几乎哭了起来。她又怎能忆起前生也是这般与整个人间为敌。六天魔女为天忆魔女或死或陷入轮回,如今涤生灵珠之中的天魔正是要借涤生之手向六教报复。涤生与这几个人间长尊各有着不一般的因缘纠缠,二十五年前便已定下的这一场宿命之中也注定将由涤生充当终结之人而了断。

    只见涤生越飞越急,到得后来,如同幻出千万个分身一般与整个人间激斗。一团森碧剑气将萧原墨如沙华丽嘉逼退之后,涤生发出一声长啸,将玉笛向天一指。只见玉笛之上升起一道光柱,直通天际,灰紫色的空中似被击出一个千亩的孔洞来,雷焰翻滚,九霄震动。随后沿着那道光柱,千万道焰光从天顶直落到地面,化作一个金红色的巨环,自涤生身边扩散至百里之外。马嘶人吼,数十万人影淹没在这一片幻光之中,世界如同被激流冲走,一切都消失在遮蔽天地的尘雾之中。

    许久之后,那幻光慢慢散去,无数将士保留着最后的姿势,颗颗灰色的灵珠纷纷在残光余雾之中飞散,如同亿万雪珠,飘飘扬扬的随风轻逝。大地之上一片死寂,哪里还有百万忘死之人的舍生拼斗?王图霸业本就是几人私心之中的情怨儿戏,到得如今将由百万人来为他们数十载不肯将息的妄念陪葬。

    萧原、墨如、沙华丽嘉这三人呆立在一起,看着千万人在他们面前化为飞灰,骇惧之余突然彻悟一切般,感到心中一片明澈来。

    沙华丽嘉与墨如双双将剑插入萧原身中,萧原却似见到久候方至的故人般叹一口气道:”如此终于可以了结了吗?这世间如今已不存蓝陵,不存铁丹与金夏,终于是可以归还平静了。”

    墨如盈盈靠近,贴向萧原耳边笑道:”只可惜有一个秘密你知道的也晚了。”

    萧原忍着两柄剑在身中的刺痛,茫然道:”还有什么秘密?”

    墨如笑道:”有你萧家的钢镖,那孩儿就一定是你萧原所生吗?那道人虽笨,你也不见得聪明。”

    萧原一震道:”你说秋明......”

    墨如道:”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杂役罢了。你确在我肚中留下骨血,不过我一发觉便将它打去。看着那堆未成形的血肉,我突然想到一个报复你的良策,便是生一个卑贱之人的孩子,故意遗弃在一个修道人的洞府周围。以修士之能,必能从这钢镖找到你。而你见到此子之后必定以为是你与我的骨肉,你当年既不忍伤我,更不忍伤这孩子。而在你眼中,我是妖邪一流,你也不愿使她回到我身边,必定将她抚养长大。如今她已长大,却与你半点血缘都无关。你如今即将归于地下,这秘密却永远都无法亲口告诉她。廿载被欺,你岂非可笑。哈哈哈哈。”

    ”你!”萧原目眦欲裂,同时却觉墨如引着他手将一柄短刀慢慢没入到她腹中。

    墨如又道:”那杂役早已被我处死,如今世上是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的身世了。别人只道你萧原死后留下一女,却焉知你堂堂一代武尊,蓝陵国君却连一个骨肉都没有,好教你死后都难心安。”

    这金夏女帝彦安君一边将最后的话道尽,一边慢慢失去了力气,最后看萧原一眼,似要露出得意之色,却最终只是含着朦朦泪眼而逝,一颗灵珠随一点泪光也往下界而去。

    萧原看着这恨自己廿载未变的女子慢慢垂倒,心中竟然也不再怨恨。秋明不是自己骨肉又当如何,他既能将乾坤江山都付之他人,视若己出的女儿日后有他那”秦兄弟”照料,他也应当放心了。想及此,他又向沙华丽嘉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沙华丽嘉看那彦安君停止了呼吸,死后安详的面容上似还含着一丝微笑,突然也悟到本就该如此解脱。她回过头去,看看犹自呆立在那里的涤生,再看看已将难以支撑的萧原,叹道:”你难道一点都没有看出?”

    萧原道:”看出什么?”

    ”你那‘秦兄弟‘,恐怕应该姓萧,而非姓秦。”道罢这句话之后,沙华丽嘉看看自己胸前,一柄寒剑已经透胸穿出。方才她转头看向涤生时,早已看到桃影从河岸飞纵而来,便料到必有这一剑。如无限疲惫般勉强转过身体,向放开手中剑的桃影道:”秦夫人,你终究还是无法做到真正恨他的。”

    涤生此时脑中天魔灵忆已经消退,如梦初醒般,见到桃影纵来向沙华丽嘉刺去,想要阻止,却已不及。

    那沙华丽嘉向涤生再看一眼道:”你父子二人眼中,我终是万死难赦的妖女。你不愿带我同行,还要将我交回到师父处,我也唯有一死而已。与你父亲同归地底,如今虽已非我愿,总也算偿完因我而起的孽缘了。”

    沙华丽嘉最后又轻轻哼响那昆裔族山歌,似乎回到那明山秀水之中,洗尽一身痴念罪愆,亦随着彦安君墨如的灵珠飘飘摇摇往下界而去。

    桃影在萧原跟前蹲下,面上俱湿。萧原艰难地指着涤生道:”秦兄弟......涤生他,真是我的孩儿?”

    桃影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紧萧原大手点点头。萧原看着涤生,摇摇头后却大笑了起来,好似一生到此从无如此得意过。

    ”秦兄......”直至如今似仍改不过口来。”涤生,你我从未相认,我料在你心中父亲依然还是秦将军。我无面目以父亲的名义来吩咐你,只希望你能为我做到一件事情。”

    涤生看着面前这个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的临终之人,却无论如何也不知该怎样称呼他了,只得茫然道:”你要我做什么?”

    ”秋明,你好好待她。她父母双亡,日后只有你可为依靠,再莫要如我对你母亲这般。你可知道,她实则......”

    言犹未终,这一代武尊,曾令两国之君为他颠覆乾坤之人终于彻底放下尘世一切牵挂与怨恨,一颗灵珠在桃影涤生两人身边绕过半圈之后才依依而去。他最后想告诉涤生的是,秋明与他并无任何血缘关系,要将秋明一生都托在涤生手中,可惜最后这个秘密还是未说出,本已错了的还将继续错下去。

    满天暮色没入到沉沉夜帘之中,饶是与这一切并无关的若离看到这几人接踵辞世之后,也不禁抱着雪神红鹤两人饮泣不止。

    ”弟妹,如今三国之君与三国百万军队都不存世间,九州八国必定大乱。我们还须早些决定行止方可。”陈其芳走来向桃影道。桃影却哪里听得到他的声音,只是抱着萧原的尸身惘然不动。

    陈其芳暗叹一声,又向涤生道:”涤生,你劝你母亲莫要再伤心了吧。我们将萧,将你父亲落土为安之后,还需找到安身之所。”

    涤生如出神许久,过去将桃影扶起。桃影先是不肯放开萧原,随后终于抱不住他的躯体,又头枕在涤生肩上失魂落魄般无声掉着清泪。

    ”陈叔叔,要有劳你照顾我母亲了。”

    陈其芳惊道:”你要去向哪里?”

    ”西边。还有两人在等着我。”

    (第一部完)

    第七十三章 人间终焉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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