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自己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事,回想最后一次交欢时,殷乐语焉不详的最后一次,姬无瑕的心骤然一疼,像被真相戳了——殷乐难道打算赴死?

    但是、但是,只要自己能够说服长辈抵挡越人,殷乐得到喘息之机啊!为什么仍要赴死?

    除非殷乐笃定自己不可能说服长辈。

    除非殷乐又瞒着自己什么。

    姬无瑕一时之间心慌得不行。此地正处在朝歌和周邦的中点上,往回走是十天的路程,往前走也是十天的路程,他为难之极。

    他继续逼问青箬,但是青若咬紧牙关,不会再说了。他若问来接自己的周人,周人更不会说。姬无瑕这个时候,想起殷乐平日的作风,心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蹦出来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姬无瑕没意识到他和周礼如此相悖。

    姬无瑕回到营地,开始收拾行李,收拾完就放在马车上,大声道:”陛下有难,我要回朝歌看陛下!"此言一出,果然人人吃惊。青箬慌忙阻拦姬无瑕,周人也拦下马车,把姬无瑕放进车里的行李逗拿下来。

    姬无瑕红着眼圈道:”陛下把最后的影卫都给了我,他一定出事了,我不能不管他!“

    青箬道:”公子!侯爷的丧事要紧啊!“

    姬无瑕道:”我回去看一眼,他要是没事我再回来!”

    青箬急得顿足:“看一眼,看一眼就没命了!”

    姬无瑕盯着青箬:“为什么?”

    青箬没说话。

    姬无瑕又转过头,盯着四方周人:“为什么会没命?”

    周人蹙眉看着姬无瑕,仿佛谴责他的不孝和胡闹。姬无瑕一时浑身发冷,感到怒气压不住地往上涌。他仿佛是这一刻才有点儿懂殷乐了——他做一件事,觉得是对的,而且对到显而易见,不用解释。但是周围人都用怪异地目光看他,告诉他“你错得离谱”。他没法用语言说服对方,本能地要火冒三丈,用自己的雷霆震怒来让对方明白他们的错。

    这种失控的怒火一经燃烧,就沿着血管烧到头脑里。姬无瑕总算压抑着,然而手开始发抖。他一眼不发地登上马车道:“我要回去。”

    说完,他就一扬马缰。那马向着朝歌方向,撒开四蹄走了。周人连忙追来,姬无瑕便加快速度,让周人追不上。这小孩耍赖一般的办法管用了,终于有人道:“公子,方伯真薨了!咱们周邦正要反,方伯却在这个时候薨了,周邦众公子要乱起来,只有你回去才能稳住大局……你救了方伯,周人都信服你的!你回来周邦,就是周方伯,说不定还是周天子。你留在朝歌必,死无疑!”

    姬无瑕握着马缰的手一勒,马停下来了。姬无瑕立在马车上,回过头,仿佛是不能理解这句西岐方言:“劳驾,再说一遍?”

    那人还要开口,青箬道:”公子,天下皆反,这是周邦最好的机会了。羌人、国人都想着为人牲报仇……“

    姬无瑕把马鞭砸向青箬。马鞭是软的,没有准头,在青箬身边就落下了。青箬的脸不红不白,平静地看着姬无瑕。那是一张典型的周人脸孔,长方脸,单眼皮,淡黄皮肤,乌黑直发。他直视着姬无瑕,把一种姬无瑕本该懂得、却从未懂得的道理传过来。

    姬无瑕不想懂那道理。他站在那儿,用一层薄膜把自己包裹住了,抵御着那种显而易见的道理。他道:“陛下已经废人祭了!”

    青箬没说话,身边的周兵替他说话:”以后没有了,以前的人就白死了吗?公子,咱们的命要捏在自己手里,不能捏在商人手里!"

    咱们,咱们。他们,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周礼原来并不是可推广到天下的礼,它只对内。

    但是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姬无瑕不肯懂。他站在车上,看着众人,说道:“我不回周邦,我要回朝歌。诸位,别过了。“

    他一拱手,回过头,轻轻一抖马缰——周邦有六艺一说,御车乃六艺之一,姬无瑕很擅长次道。缰绳在姬无瑕手下如同一根柔软乖顺的褐蛇,而马听从褐蛇的指挥,朝朝歌方向奔去。

    周人还要阻拦,姬无瑕从怀里摸出黑令牌,厉声道:”影卫何在!”

    霎时间,十三条黑影仿佛是从地下冒出一般,就站到了姬无瑕的车后。影卫蒙着面罩,是极少说话的,但不代表他们不能说话。于是影卫开口了:“公子,费亚服的狼卫一直跟在后面,这一去危险重重。”

    姬无瑕道:“狼卫会就地格杀我吗?”

    影卫道:“恐怕要带公子回朝歌,交给费亚服折磨。”

    姬无瑕道:“那就好。”

    影卫道:“公子真的想好了?”

    姬无瑕道:“我得回去。”

    影卫道:“卑职誓死护送公子!”

    姬无瑕一抱拳:“多谢诸位。”转过身驾车而去。青铜马车在泥土路上颠簸,初夏的风迎面吹来,烈烈的。那风吹走了一直以来压在他头顶的种种规矩。没有规矩,他轻松了,仿佛丢了躯壳的灵魂,只朝一个方向走。

    朝歌。

    朝歌却已乱成一团。

    费玄回来的消息,一瞬间飞遍大街小巷。国人聚集在司寇府门外,要求司寇府释放费玄。大司寇躲在墙内,汗流浃背。他哪里不想释放费玄,他都快给费玄跪下了,但是费玄不肯出去。

    商宫外也被军队包围了。他们经历一场苦战,正憎恨新将领,怀念大亚服。他们要求商王释放大亚服,罢黜王子熏。

    春华殿外,叩头祈愿的贵族跪了一地,齐声喊:“陛下,起用费亚服吧!”王子熏也跪在外面,泣不成声:”陛下,九哥,救救我……你不出来他们会杀了我的!“

    殷乐在春华殿内,慢慢地收拾东西。他其实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一只秃了毛的猪鬃画笔,用了好些年。几幅小画,这些年难得的作品。他把这些都丢进炭盆,看着他们一点点烧掉,然后站在镜子前,重新束发,穿衣,握着云杉木手杖,确定自己仪表可以了,然后他回头环顾春华殿。春华殿真陌生,假如是鹿台,他这样环顾,还能百感交集。但是春华殿看一圈,什么感受都没有。他叹了口气,脸又热起来,直觉自己是错得离谱了。

    于是他站起走到门外,看着跪了一地的臣民,说道:”走吧。“

    他就登上早已准备好的青铜轺车,一路朝司寇府驶去。贵族们跟在后面,百姓们也跟在后面,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骂他的话。他听了几句,觉得有道理,但是又觉得很陌生,仿佛别人骂的是殷乐,而殷乐和他没有关联。他轻飘飘的,魂魄离体,漠然注视着自己走向败亡的结局。

    司寇府到了,殷乐下车,跪地,膝行入内,行至牢房。这一个院子的牢房都清空了,因为害怕犯人们狂呼乱喊,打搅费玄,所以把他们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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