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隐晦的暗示,按捺不住,拉着秀才的手将心意剖白。哪想到秀才心思单纯,只将蒯二狗当作善人恩人,果然未做他想。乍闻告白,不喜反惊,便吓得又抽了过去。

    自此,蒯二狗彻底断了念头。小秀才也不肯再收蒯二狗的礼了。

    可断了念头并非爱意熄灭了却相思,蒯二狗惦记秀才郎啊!从睁眼混世至合目梦会,他醒着想睡着想,一刻都嫌长,四季摧残日月亦老,星辉落不进他瞳眸里熠熠,了无生趣。

    蒯二狗仍是要送医送药给秀才的。不为讨人的欢,只想他好,无病无灾地活成个寿比南山。自己才能长长久久地想他念他,他生情在,他死缘灭,相思里作茧自缚,随他去罢!

    奈何天不遂愿。病痛入骨,哪一回都是鬼门关前勾住了脚,拔得出来还阳,拔不出来离殇,那一次,秀才终究没能再把脚缩回来。

    秀才身世亦是可怜,家门衰微,父母高堂都不在了,家里头就剩个赖汉叔叔,一个病一个穷,相依为命着过活。秀才中了功名本当前途有奔头,只是病势日烈,伤身更伤脑,考试其实也苦劳,癫痫重症撑不住,渐渐也就灰心了。还在家乡小私塾里做起了教书匠,以为生计。

    出事那日,家中无人,秀才抽得全身僵直翻不过身来,正脸朝下跌在床褥上,竟活活把自己捂死了。待赖汉叔醉醺醺摇晃进家门,尸身早凉。徒留唏嘘!

    其人故去,一段绯色过往被冠以调戏耍弄,人尽皆知,蒯二狗登门去吊唁,硬是被赖汉叔叔挡在外头,恶毒刻薄地骂了一通。最终蒯二狗都没有进到院门里去,没能扶棺得见心上人最后一面。他跪在院篱外,木蠹蠹地叩了又叩,额头撞在地上咚咚响,不知磕了多少下。

    随后便回来,接着当天下无敌遭人恨的狗头帮主,喝酒赚钱,挥霍余生。

    少年蒋春一应看在眼里,不劝不拦,由着义父喝醉。心里明白,醉了不想,醉了梦里能欢畅。

    然而蒯二狗不是醉死的。他练功时走火入魔,真气逆行爆血而亡。临终时两眼充血赤目黑瞳,宛似头修罗恶鬼。他竭力瞪着顶上,看起来怒气冲天。

    蒋春目无表情捉住义父的手,告诉他:“义父,我在这里。”

    蒯二狗就转过脸来抬手摸索到蒋春的面颊,浅浅笑了下,说:“帮主,你做。”

    蒯二狗看不见了。

    或者早就看不见的。毕竟他最想见的人,他的活色生香已不在,他的眼前天地如晦黯淡无光。

    说完那一句话,蒯二狗连眼都不睁了。独行经年,终于归去,得偿所愿。

    时年,蒋春十五,武功很好脾气很差,横眉眦目杀气腾腾地出世入江湖,谁都不怕。狗头帮少帮主领着一干无法无天的流氓,风风火火地给义父修了座石头砌的大坟。就选了秀才的埋骨地,请了一溜风水先生掐算出个黄道吉日,敲锣打鼓地给人迁坟。迁也不走远,只往边上挪一挪,移棺入冢,跟自己的义父并头合葬。盖土封门,接缝处灌上烧红的铁水给镶死了。刨是刨不开的,砸也够呛,凿费年月,关键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疯子敢来破狗头帮主义父的坟?秀才家赖汉叔叔扬言要一头碰死在坟头上都不顶用。蒋春叉腿立定,高着所有人一头轻描淡写道:“让他死!死一个少一个,看谁再说个不字。”

    赖汉叔叔愣了下,旋即颓头丧气一屁股坐到地上老泪纵横:“唉,拦不住,说不听,都没用!没用了。”

    蒋春紧紧咬住后槽牙,扭头挟风带煞地走了。

    回家入佛堂,竹邕已摆好了灵位,手里头另攥着块没上过漆的木牌牌,轻轻地抚。

    那上头刻着蒯二狗的名字,祝长生长福。

    “又一个不肯说的。为什么都不说?”

    蒋春夺过长生牌位扔进烧纸的火盆里,望着火舌将每个字都烧黑烧红,久久地不说话。

    “耳夏,耳为祖,夏为人,顶天立地,这秀才老爷的名字好气派呢!”

    不像并列深刻的“蒯二狗”三字,俗得下里巴人灰头土脸。

    蒋春的思绪自往事中抽离,蓦闻陆克己随口解析了石碑上的人名,面上未显心湖微皱,垂着头暗自发怔。他自然清楚陆克己正经念过书的,竹邕老爷子也念过,自己念得歪同样算念过,但今天以前从没有人跟自己说起这些。细细琢磨一个人的姓名,百无聊赖又兴致盎然,说者无心的三言两语乍然舒展开故人一生的书页,他的志他的心倏忽清晰,能叫人看得更真切,更明白。

    “帮主?!”陆克己捉着蒋春胳膊,无措极了。

    蒋春望着他的眼神古古怪怪的,透着狠,令人心底里发毛。

    “过来!”蒋春收敛了眸色里的凌厉,勾手揽过陆克己肩头,为他拢紧貂裘大氅的襟口,叫他跟自己并排站在碑前。

    “叫义父!”

    陆克己愣了下,仰起脸来克制着激动:“我也叫?”

    蒋春淡淡掠他一眼:“叫!”

    “噢!”陆克己欢欢喜喜冲着石碑一鞠躬,喊了声,“义父,我同帮主来看您了!”

    蒋春指着边上耳夏的名字又说:“叫小爹。”

    陆克己再一鞠躬:“小爹爹。”

    蒋春指自己:“叫我。”

    “帮主!”

    蒋春一巴掌撩在小孩儿后脑上。

    陆克己揉揉脑袋,想一下,接着笑:“哥!”

    蒋春还打他。

    陆克己真觉得自己笨死了,也不敢再笑,战战兢兢觑着蒋春颜色,小心翼翼叫他:“爷?”

    蒋春瞪他。

    “相、相公……”

    “大点儿声!”

    “相公!”

    蒋春把人护进怀里,冲石碑一扬颚:“听见了老头子?今年就这事儿,走了。”

    言罢提坛泼酒,摔罐,走人。

    车来车回,掩人耳目地驻在了偏巷角门,等闲出这一趟门,除了在城外坟场容陆克己于荒无人烟处对着孤魂野鬼们露了个脸,外间谁都没捞着小子一抹背影窥瞧。另者,素日里蒋春看他亦是譬如圈养珍兽,只许在内院里头闲晃,二门都不叫他出。

    小子自己是不急不恼的,还给蒋春寻借口:“外头坏人多,把我捉去要挟帮主怎么办?人家拿我当怪物逮起来游街卖钱怎么办?帮主武功好,把他们全惩治了怎么办?”

    他这话全是跟丫鬟秀莲说的。与蒋春和好后,陆克己搬进了帮主的屋子,为了方便照顾,蒋春特特给他配了名近身丫鬟,也不挑东拣西,单指了秀莲。陆克己固然应得爽快坦然,秀莲更是千万个愿意。

    那一回听完了陆克己的“道理”,小丫头翻着眼仔细想了想,困惑不已:“我听着好像哥哥不是担心帮主会怎么的,而是担心帮主把别人怎么的?”

    陆克己自个儿也傻愣愣想了下,不由打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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