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又到了“火焰神针背后的故事”时间,庞弯哼着小曲儿,步履轻快朝书房走去。

    不想书房门口破天荒站了一个人,拦住她去路。

    “姑娘且留步。”锦地罗双手负后,宛如一堵铁墙。

    “干嘛?”庞弯警惕瞪着他——此人不仅武功高强,城府也好像约莫大概有点深,她心底早给此人贴上了“不容小觑”的标签。

    “我家少爷正在见客,还请姑娘改日再来。”锦地罗客气而生疏的一笑。

    庞弯略微一怔,也偏头回了个甜笑:“那我先回去了。”

    离开了书房,她并未走上回房间的路,而是趁人不注意,悄悄翻进了荷塘边。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书房,还有水遁这条路。

    十二岁那年,庞弯曾被南夷一脚踹到河里差点淹死,此后她便奋发图强致力于游泳事业,如今怎么也能赶上大半个“浪里白条”。

    将火焰神针收起埋好,悄无声息潜水过岸,她蹑手蹑脚攀到窗边屏息潜伏。

    ——贺青芦此人是个机关迷,除非遇到了特别重大的事,他是断不会放弃研究机会的,更何况这次守门的人,是府中最受信赖同时也最神秘的锦地罗?

    她多多少少好奇起来。

    “……还请公子再做一张脸。”

    房内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年逾古稀的老头。

    “哼,说做就做?我最好的作品被你们毁了,凭什么要再做?”

    略显冷的回答,是贺青芦。

    “毁了那张脸,实乃万不得以,所以我家主上特意奉上白银十万两,向公子表示抱歉。”那老朽充满歉意道。

    庞弯下意识捂嘴——十万两!我的!

    “十万两?”贺青芦的声音似乎带着笑,却又格外凉,“你家主上真是看得起我。”

    “不敢不敢!区区十万两白银只是赔礼,假如公子愿意再做一张脸,我家主上将另以十万两黄金重酬。”老朽的声音很是谦恭。

    庞弯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你们以为做张脸是很轻松的事情么?”贺青芦的声音里分明带着恼怒,“更何况是那样一张脸!”

    “不用多说,我心意已决,不会再做。”他出言赶人。

    屋内沉默片刻,只听那老朽桀桀怪笑两声,劝道:“公子一身傲骨,我家主上理解,这十万两白银且放在这里作为赔礼,还请公子再多考虑几日,胡安先告退不打扰了。”

    然后是关门声。

    庞弯有点吃惊,因为她没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可见那老人绝对是个轻功高手。

    屋内又恢复了宁静。

    再无偷听的必要,庞弯小心翼翼转身离去,丝毫没察觉脚下有细得看不见的银线。

    “叮铃铃!”在她脚踏银线的同一瞬间,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她怎么就忘了贺青芦是个毒的机关高手呢!

    懊恼已来不及,身后传来呼呼风声,有暗器破空疾追而来,庞弯凭着本能在地上就势一滚堪堪躲过,却不想压住了更多银线。只听叮叮交错声中,无数梅花钉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时筝的一声巨响,有柄乌羽箭朝她面颊笔直来。命攸关千钧一发之际,庞弯左手甩出灵蛇金鞭一缠一拉,拖住乌箭扔入湖中,同时右手撤掉外袍一挥一旋,将梅花钉统统收归起来。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须臾之间。

    “啪啪。”身后传来两下清脆的掌声。

    庞弯还未稳住呼吸,脯高低起伏着回头,只见贺青芦正斜斜倚在窗口看她,琥珀色的眸子平静无波,。

    “我的机关果然不错。”望着满身泥泞的庞弯,他嘴角上翘成极漂亮的弧度。

    庞弯本以为那掌声是送给自己一身好功夫的,却不曾想人家眼中本只有机关,禁不住吃瘪。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贺青芦瞧她狼狈不堪的落魄样,心情着实好。

    “我说是来捞鱼吃的,你信不信?”偷听被抓个现行,庞弯分外沮丧。

    “信,怎么不信。”贺青芦笑,“你说你是来梦游的,我也信。”

    ——这厮是□/裸的瞧不起!庞弯恼羞成怒瞪他一眼。

    “进来吧。”贺青芦破天荒的没有马上与她置气,转身朝屋内走去。

    庞弯心头忐忑,不敢贸然行动。

    “难道你要湿漉漉一身泥的回去吗?”他的声音再度遥遥飘来,不带任何感情。

    吩咐婢女打水备衣,庞弯被限定站在一丈见方的小空间里不能动弹。

    “臭烘烘脏兮兮。”贺青芦厌恶看她一眼,“你只准呆在这个地方,不要弄脏其他东西。等你走了,这房间自会有人熏香清洗。”

    庞弯本来就惊魂未定,这下又被贺青芦嫌弃数落,不由得心头委屈。

    如今是初夏,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粉裙,外面套了件米白绢衫。凫水上岸时她珍惜内力没有运功烘干,之后绢衫又被扯掉用于防御暗器,现下全身只剩一件湿漉漉的裙子裹住躯干。半截白藕般的胳膊露在外面,风一吹便感刺骨寒意,偏生贺青芦那厮还指定她站在窗边不许动,说是什么方便散气。

    “啊嚏!啊嚏!啊嚏!”庞弯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贺青芦看都不看她一眼,不慌不忙从抽屉中出一个口罩套上,埋头继续摆弄机关。

    庞弯崩溃——这人真是完全的不懂怜香惜玉!!

    “贺公子,请问能关一下窗户吗?”她怯生生问。

    “不行。”贺青芦头也不抬,“我需要足够的光线才能看清这些东西。”

    庞弯不再说话,心里暗暗把这家伙骂了十万八千遍——要不是求他给自己做脸,她才不会这般处处赔小心呢!依她往日在魔教的个,早就几个大耳刮子啪啪送过去了!

    想起魔教,就想到了捧她护她爱她的容姑姑,想到了颐指气使呼风唤雨(?)的圣姑生涯,她禁不住心酸眼红,睫毛上凝结出一滴晶莹珠光。

    这感伤一发不可收拾,她开始紧咬下唇小声抽泣,时不时有细碎杂音灌入贺青芦耳中。

    公子的眉头深深拧起来——明明是那小姑娘犯错在先,他还未开口问责,她凭什么先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看来师傅说得对,女人是天下最麻烦最不可理喻的生物。

    转头过去,只见少女正环住双肩瑟瑟发抖,她嘴唇乌青,小脸通红,原本凝脂般的肌肤上也起了一层**皮疙瘩,可怜巴巴仿佛有谁正在欺负她。

    贺青芦顿觉头痛,取下口罩,站起取了一件自己的披风递了过去。

    庞弯心下一喜,正欲抬头感谢,却见贺青芦用一种仿佛忍受了巨大耻辱的便秘表情对她道:“披风是送你的,用完了就烧了吧,千万不要做什么清洗熨烫归还的傻事!也万万不可压在枕下!”

    庞弯全身都瑟缩颤抖起来。

    良久,她接过袍子披在身上,轻声道了一句:“好。”

    又等片刻,婢女还未归来,庞弯耐不住这空荡荡渗得慌的屋子,先开口打破沉默。

    “公子很喜欢给人做脸吗?”她裹在巨大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好奇观察贺青芦的一举一动。

    “喜欢倒说不上,不过做脸挺有趣的。”贺青芦正拿着一杆软笔轻刷手中细小的白色骨状物体,神情分外专注。

    “哪里有趣?”庞弯不明白,她倒觉得做脸很恐怖。

    “把假的东西一点一点变为真的,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贺青芦眯起眼朝手里吹了口气,那原本白色物体竟一下子变得水晶般透明起来。

    庞弯看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讪讪道:“公子好像会法术的仙人!”这句话纯粹是拍马屁。

    “你也挺像荷塘里的蛤蟆。”贺青芦眉尖一挑,“呱呱呱的吵死人。”

    庞弯噎住,此时哪怕用“肝胆俱裂”“撕心裂肺”都无法形容她内心所受创伤。

    “既然公子做脸的手艺如此高超,那有没有办法分辨哪些脸是假,哪些是真呢?”不停告诫自己忍住一切嗜血冲动,她竭尽全力平复住呼吸。

    “我自然看得出来。”贺青芦答的毫不犹豫,“只是对你们普通人来说,要难一些。”

    庞弯又被“你们普通人”这几个字敲得眼冒金星。

    “不就是观察有没有长毛么?”她冷笑一声,竭力扳回一城,“我记得以前你说过,做出来的脸是不长毛的。”

    不想贺青芦却摇头:“没有瑕疵的假脸,是连寒毛都要一粘上去。虽然极其耗费时间,但这种脸我不是没做过。”

    庞弯想起他之前说做一张完美的脸要三到五年,心中倒也信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分辨真脸和假脸?”她好奇极了,莫非贺青芦的技术已经出神入化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贺青芦微微一笑,“探温度。”

    “哪怕假脸再薄再透光,它始终是用特殊物质做成,无法传感热度。只要你留心试探,便能知道假脸都是冰冷的。”他娓娓说到这里,不无遗憾的叹口气,“十年来我一直寻觅可以感热的材料,只可惜,始终一无所获。”

    庞弯怔怔听着,望着贺青芦那白玉般的侧面,心中有个念头模糊涌上来。

    ——他长得这么好看,那张脸会不会也是做的呢?

    这么想着,手便不知不觉朝前方探去。

    “倘若你胆敢拿脏手碰我的脸,今日便要留下那两条胳膊!”

    寒刺骨的声音响起,贺青芦望着庞弯,双眸中闪过一丝凌厉杀意。

    庞弯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到目前为止,她已经遭受了这位贵公子太多的嫌恶与冷语,加起来比以往五年的分量都多,庞弯终于怒极反笑。

    “贺公子!”她运用勾魂术里“宛若莺啼”这一招,含情脉脉喊了一声。

    “有何贵干?”贺青芦凝眉注视她,唇线紧抿。

    “只是想提醒你,刚那罐涂料掉地上啦。”庞弯红唇一努,娇滴滴。

    贺青芦下意识低头朝地面看去,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庞弯忽的飞身跃起扑到他面前,双手按住他两只胳膊,同时抬起花猫般的脸飞快蹭了他面颊一下。

    贺青芦大惊失色抬头欲抓,不想怀中佳人却先一步跳了出去,盈盈立在门边。

    “你只说不能用手,可没说不能用脸碰啊!”庞弯望着他,笑的俏皮又灿烂,“我的胳膊可不能给你。”

    贺青芦目光鹰隼看着她,背脊微颤,周身似有阵阵戾气散开。

    庞弯见势不好,吐了吐舌头掉头就跑。

    “你的脸是真的!我知道啦!”她边跑边喊了一声,似乎是在抱歉。

    贺青芦的脸色一如暴雨临前的乌云。

    过了好一会儿,他平复了呼吸,转头朝案上水银镜看去。

    脸上多了道灰黑的塘泥。

    “污点。”他轻声说了句,指尖稍稍一拨,那水银镜便从塘泥处四分五裂开来,最终咵哒化成碎片,银屑飞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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