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死挣扎的呻吟,听上去就像沸腾的深沼。他没有盯着阿尔伯特,他的眼睛已经没有视力了,但是身上的每个疮疱都像是眼睛,在死死盯着他,好像要牢记住他的面孔。

    阿尔伯特倒抽了一口气,丢下这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把自己关在房里。四周围很静,他呼吸急促,带着粗重的鼻息,他突然骇得屏住气,一瞬间,他以为这屋子里有第二个人的声响。什么也没有。他摸索着坐在了椅子上,冷汗涔涔。他这么摊着四肢坐了很久,才奔向水罐,拼命地搓洗双手。

    “……那时候,我无法接近他,”莉狄亚蜷在毛毯里,靠着炉火,仍然止不住地打哆嗦,“即使当人群散尽,他独自一人站在广场上的时候……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我甚至害怕他会把身体转过来,让我看见他的脸。我救了他什么?救了他的性命吗?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感觉?”

    兰德克默默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好一会儿才止住她神经质的颤抖。等她的呼吸变得匀稳,他俯下身握住她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说:“会结束的。我保证。”

    她看着他走出去,用手抹抹眼睛。“我要是像你这么自信就好了。”她喃喃说。

    兰德克慢慢地接近里面那扇半掩着的门,一道光晕从门缝透出来,带着火光的颤动,一直延伸到他脚下。他迟疑了半天,才下决心推开门。

    他看见了一幅难以言喻的画面。这让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某幅祭坛画。人们把死去的圣子从十字架上放下来,深爱他的人把他沉重的,但似乎依然埋藏着生命的身体抱在怀里。他们两个人坐在炉火边,神情都很疲惫。亚瑟展开身体半躺在地上,莱涅一只胳膊环绕着他的头,他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睑,睡意朦胧,脸颊毫无血色。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病人。莱涅的浅色头发在额前垂成一缕缕,遮住了他紧盯着火焰的眼睛。炉火在他眼底反射着微小的亮光。兰德克进来时他只是瞥了他一眼,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他说,声音沙哑低沉,“连累你们也来这儿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得不认为这是一个荒谬的举动。”兰德克叹口气说。

    “我承认。”他点了点头,眼神软化了少许。

    “他……没有事吧?”

    莱涅垂下眼睛。

    “我不知道。”他决绝地说,语调之冷酷令兰德克一愣。他拿折叠起来的外袍垫着亚瑟的头,轻柔地让他平躺在地上,随即站起身,慢慢走向门外,兰德克只得跟他来到走廊上。

    “现在说吧。”他从外面阖上门,嘴角的线条凌厉起来,仅此就使他的温和踪影全无,“他们是否还要我做什么?”

    仍是如此凌人的姿态。凭着对他的了解,兰德克明白这个人需要的是直白的陈述,不带任何谨慎修饰的措辞。于是他缓缓地举起手,在莱涅面前摊开,闪烁着金质光泽的戒指在掌心滚动了一下。

    “您是不能把它随意丢下的。”他小声说,“您仍是美因茨代理大主教和埃默巴赫主教。”

    莱涅没有看它,而是盯着兰德克的眼睛:“他们将要扭转局势了,是吗?”

    “是的,很快。农军根本不是贵族雇佣军的对手,快的话不出一个月。因此,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希望您……”

    “政治斡旋、带领信徒、等待时机……”莱涅平静地接道。兰德克盯了他一眼,便默不做声了。在片刻的安静中,莱涅眼中竟浮出一丝笑意:“对于重复不停地传达这些相似的指令,你感到厌烦了吗?”

    “这是我的义务。”他喑哑地回答。

    “兰德克,凭你的常识告诉我,现在谁有权对你下令,是阿尔布莱希特,还是我?”

    “是您。”

    莱涅长出一口气,合拢上兰德克的手指。“那么,我给你最后一个命令:从此以后,你没有义务再服从我们了。”

    “大人……!”兰德克惊呼了一声。

    “你还承认我是主教,我就以主教的名义解除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再是主仆了。你可以任意选择你的生活方式。至于戒指,既然我已经决定丢下它,就不会再要回来。”

    “您不可以——您这样做等于是……”

    “我可以接受任何裁断。”他微微一笑,“你和我们不一样。以你的一切,你配得上更好、更适合你的生活,而不是我们的烂摊子。我看得出来你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都是荒谬的,不必要的。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同情谁,也不想再站在哪一方。我曾经让你难堪,是因为我曾经嫉妒你的正直和纯洁。你愿意的话,原谅我这个可笑的人吧。”

    他停了下来,因为兰德克正伸出胳膊,拥抱他。他怔了怔,随后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多么僵冷啊,兰德克想,可也感觉得出它正在温暖起来。

    “本来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们了。”莱涅稍稍退后,握了握他的肩头,“不过,现在我很欣慰。”

    他转身拉开门,微暗的火光从缝隙里漏出来。

    “大人。”兰德克叫住了他,犹豫再三,终于压低了嗓音说,“请您……别放弃他。”

    莱涅笑了笑。“这是哪儿的话?我甚至感到,自己至今活过的任何时刻,都抵不上现在的每一秒钟。”

    兰德克几乎是畏缩地望着他,说:“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他毫不迟疑地接道,“不过,我又为什么要为他的灵魂得救负责呢?这一切都是他选的。他不在我的手中,而在上帝手中。我们都在上帝手中。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会呆在他身边,看着他走下去。”

    “你们要走的路,通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也许哪儿都不通。”

    兰德克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今天才认识眼前的人。这个一向决绝不移的人。这个曾起誓牧养万民的人。这个曾聆听他忏悔的人。他屏住呼吸,下意识瞥了眼幽暗的穿廊,仿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最终,他斟酌许久,选择了自己知道的最诚恳与郑重的告别辞:

    “愿上帝和所有圣徒保佑你们。”

    “我也这么希望。”莱涅说。

    莱涅把门闩上。亚瑟看上去仍然在沉睡。他背靠着门,缓缓跌坐在地上。他还没从那场疯狂的放纵中恢复过来。火辣辣的麻痹感还残存在身体里。一想到那时发生的种种,他便不寒而栗。地狱里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地狱是冰冷沉默的。时间漫长得仿佛冻住了,亚瑟令他只能够望见剧烈摇撼的、灰沉沉的天空,向他们的头顶压下来,融化的雪水和泪水交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有很多人朗声高笑的声音,从地底升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在,他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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