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奉旨迁的那日却是难得的秋高气爽,一扫连日霾。因昨夜刚下过雨,天空是一片荡涤过的澄澈碧蓝。当然她也知道皇帝老爹不可能因为她要挪个地界就小题大做去钦天监算卦,不过还是把天公作美看作了时来运转的征兆。

    一大早,长流理所当然地做了甩手公主,只管在一旁看着众人打点。凤箫中的好物件早被洗劫一空。大部分被柳思岚以守孝逾制为由入库封存,余下的零散小物则被调往别处忧心前景的人冒险顺走。长流只来得及藏了些母后生前常用的物件,那日给出去的夜明珠就是其中之一。是以若认真论起来,她堂堂一个公主的家当实在寒碜得紧,统共装不满两车。这一去倒像是打秋风的,不过她仗着人小皮厚,只作不知。

    “碧横”外建绿瓦重檐,内饰天光彩绘。远观似碧龙踏浪,近看如长桥卧波。晨雾缥缈之时则另有一番峡云深翠,瑰丽庄严。

    长流下辇时看到楼倚率众侯在朱漆点金的门口,快步上前就是一个大礼。

    楼倚倒也不推辞,大方受了才扶起长流迎入殿中。

    齐嬷嬷待两位主子坐了,即刻上茶。长流对她甜甜一笑。齐嬷嬷素来稳健的手轻轻一滑,便又将掌中放着杏仁果脯的芭蕉叶水晶碟向长流推近了寸许。

    “我这里暂时没有别的姐妹,公主初来也不必拘束。一会儿等他们收拾好了我再亲自带你去看。”“碧横”如今只住了楼倚一个嫔妃,这独占一的架势,除了皇后以外在整个里头都是独一份,就凭这也没人敢将她这个贵妃小瞧了去。

    “有劳倚姐姐了。唤我长流便好。”

    “你这孩子倒会讨人喜欢。”

    二人随意说笑了一回。一盏茶还未尽,和风便过来禀告屋子已经收拾妥当。说是收拾,其实只是将长流带来的东西归置一番,费不了多少功夫。

    原来楼倚将正殿辟了一半出来给长流作寝。其内摆设清雅富丽,一应俱全。房与寝室相连,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只存放着各类干果蜜饯的琉璃八宝盒,一把双面绣檀木扇。

    长流明了,既然要抱大腿就不能嫌姿势难看,所以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何况是真的无可挑剔。

    次日,长流随楼倚一同到柳思岚跟前应卯。

    磕了头,长流下定决心只管把自己当成蹲在花梨木椅子上的一颗土豆,不说话不挪地儿。嫔妃之间的眉眼官司,她也只作木纳,连热闹也瞧不分明。一个土豆知道什么呀,连一亩三分地都烦恼不着。

    只不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句话在里那是行不通的。冷不防噼啪一个火星已经沾上了身。

    不知是谁先提的子嗣二字,可戳到了在座所有人的痛脚。就连柳思岚想起这事都免不了郁结于心。

    “贵妃娘娘可就好了,平白得了公主这么大的女儿。”不知是谁提了一句。

    这下子可是油锅里头溅了水,炸开了。有酸有讽,有羡有妒,百味齐聚。柳思岚高坐上首,含笑看着众人议论纷纷。

    “不过是皇上体恤信任,让本帮着照看大公主罢了。”楼倚轻轻吹了吹面前杯盏里浮着的黄绿色茶梗,只待这个话题悠悠沉下去,不再开口。楼家世代清贵,楼倚又有嫡亲哥哥坐镇朝堂,众人原也不敢得罪她,只待她抚养长流邀宠不成反受冷落,看够了笑话方能痛快。

    长流不禁哀叹,这都是僧多粥少闹的。那么多女人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算计一个男人身上,能不出事么?她的皇帝老爹便是那群狼环伺中的唐僧,一众妖天天虎视眈眈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要说皇上对安平公主可真是疼到了心坎里。”所谓捧高踩低,踩不着总捧得起。

    “过几日就是安平公主的寿辰了,不知是怎么个章程?”皇后驾崩,按祖制中须禁歌舞酒宴三月。

    “皇上说了,这次宴席就摆在本这里,也就图个热闹。”柳思岚语气淡淡,听不出是得意还是不满。往年随波生日都在乾坤殿设宴。要说乾坤殿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一般只有外邦有重要使臣出访禹国,才会在乾坤殿设宴以示睦邻友好。

    “那臣妾回去可得好好准备寿礼了。”

    众人言笑晏晏直聊了一个多时辰方散。长流这颗土豆早就蹲得腿脚僵硬心思麻痹。曾几何时,她也在玳国的凤栖中高坐上首不动如山,俯看姹紫嫣红。原来心境变了,连肢体感受也会变。

    方才众人七嘴八舌之际,长流自然也想到了乾坤殿。

    君长流永远不会忘记十七岁那年与洛轻恒在乾坤殿初见。他似一道天光冉冉照进秋色连波的水中,也照进了她心里。

    只是这一世再不能了,还有七年的时间,她必须早做准备,以期扭转乾坤。

    从皇后那里散会出来,长流草草用过午膳便赶去“陶然阁”上学。

    长流觉得这地方的名字取得十分具有欺骗。陶然本为闲适欢乐之意,陶然阁却是历代皇子上学的地方。门口竖着两块石碑,右“教者天子,不教者天子,君君臣臣乎!”左刻“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为师之道乎!”

    相传太祖皇帝是铁匠出身,因为自己文化层次不高,自然也就不够尊师重道。一次他经过陶然阁,却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被罚跪,当即教训楼太傅:我的儿子读不读都照样做皇帝,你怎么能骨头这么轻叫他罚跪。谁知这位楼太傅却是个牛人,当即答道:皇子虽然读不读都可做皇帝,但读得好的,就有可能成唐尧与虞舜这样的圣主,不读的,则有可能成为夏桀与商纣这样的无道昏君,所以责罚太子是在尽自己的为师之道。太祖说不过楼太傅,只能认栽,叫自己的儿子继续跪着。而传说中这位敢跟太祖爷单挑的最佳辩手楼太傅正是楼凤棠的老祖宗。可见楼家隔了这么多代还能出楼凤棠这样权倾朝野的人物,实在是有家学渊源。

    因为庆帝无子,讲经史子集的老师们就开始长期旷课躲懒。如今讲课的却是一位女先生。

    说是上学,不过听些《女诫》之类的老生常谈。

    说来也颇为可笑,一直到长流九岁,庆帝也压没想起来要让她读明理这回事,反倒是随波在七岁生日宴上说要上学,长流才搭上了顺风车。庆帝的原话是:“安平一人上学恐不得趣,与长流结伴为好。”敢情她就是一陪读的。所幸,柳思萦早年已经开始教导长流读识字,于诗词歌赋均有涉猎,否则堂堂一国公主到了九岁还是文盲,岂不贻笑大方。

    长流坐在明晃晃的课堂里,觉得自己这买一送一后面那个“一”当得还算愉快。不知是不是柳思岚特意吩咐过,反正女先生从不向她提问,完全是放牛吃草的架势,却对随波督管甚严。

    随波仰起粉嫩小脸,不解道:“‘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本出生时也是如此么?”

    女先生嘴角抽了抽,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自是与民间不同。”

    班昭所《女诫》又称《七戒》,包括: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章。本来只是班家私用教材,结果被京城世家争相传抄,不久之后便风靡全国,乃至流传后世。

    随波问的乃是“卑弱”篇中的第一句。班昭引用《诗经小雅》中的说法:“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就是说生儿子,便当作宝贝疙瘩,放在床上,给他穿上好衣裳,手里拿块玉玩玩;倘若生女儿,那就对不起了,只能抛在地上,丢给她一块纺砖。

    凭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到了《女诫》里是不配拿玉的。更不用提后面那些以夫为天、逆来顺受、从一而终的废话。班昭你好歹也是个女文学家、历史学家、兼政治家吧。接替你哥班固撰写《汉》,独立完成第六志、第七表的是你吧?能让大学者马融在东观藏外心甘情愿地跪着,只为了聆听教导的人是你吧?邓太后以女主执政,以师傅之尊参予朝廷机要的人是你吧?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位才女,写出了一篇《女诫》,到底闹哪样啊!?你写了就写了吧,让别人抄来抄去算怎么回事啊,那时候又不会有人付你版税,发行量那么大,一版再版到底为毛线啊?掀桌!

    长流前世读这些只觉得天经地义。如今再看,只想站到整个皇的最高处放声大喊一句:“你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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