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气,长流然出了一身汗,也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因为跑得热了,只觉得身上黏腻。

    来不及沐浴,只得让和风端了热水来,略擦擦身。

    到了酉时,来接她的然是禁卫军统领何辰。

    “微臣拜见公主,请公主蹬车。”

    长流原先是见过何辰的,不过他一贯是武将打扮,此刻穿了件普通直身,倒是添了两分儒雅。

    长流看了和风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携了墨兰的手蹬车而去。

    算来墨兰也有些日子没在长流跟前服侍了,此番同坐一车竟显得有些局促。

    长流见墨兰把自己的手指绞成了麻花,知她心中忐忑,便道:“墨兰,你家还有什么人?”

    “奴婢,奴婢家中还有老母和一个哥哥。”

    “他们现下在哪儿?”

    “在京城。”

    “本记得你的老家在江南吧。”

    “是,殿下。”

    “你的家人都上京了,凭你的月例银子怕是不够贴补的。”

    长流拔下头上唯一一枚金钗递给墨兰。

    “奴婢,奴婢不能要殿下的赏赐。”

    长流也不勉强,把金钗随手丢在身旁软垫上,轻声道:“本的赏赐你要不得,皇后娘娘的赏赐你却是要得的。”

    墨兰听到这一句好似挨了晴空霹雳一般,睁圆了眼睛看着长流,忽然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委屈道:“殿下可是听了别人的挑唆?奴婢是先皇后亲自为殿下挑选的啊,奴婢怎会背叛殿下?”

    长流的目光冷然逼视过去:“当真没有?”

    墨兰信誓旦旦猛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长流心下冷笑一声“冥顽不灵”,转头不再理会墨兰。

    夜幕缓缓垂落。马车越行,人声越沸。

    再行了片刻,外头反而清净了些。

    忽然传来何辰的声音:“殿下,穿过这条巷子就是朱雀大街了,还请殿下下车步行。”

    见长流下了车,何辰又道:“今夜是陛下特许两位殿下出游玩,为了让两位殿下与民同乐,才没有封街清道。二位殿下不必有所顾虑,臣会带人跟在二位殿下身后,二位殿下只管尽兴。”

    何辰又转身对手下吩咐道:“马车就停在此处。你们二人留下看管,其余人跟我走。”中车马华丽,万一来几个仇富的暴民,砸了也不一定。

    长流知道马车停在隔街已经属于搞特权的范畴了。因为今日是实行交通管制的,所有车架必须停在离朱雀大街五条街外的地方。

    因此朱雀街的火树银花确实如同吹星落雨一般,却并不见香风逶迤的宝马雕车。

    随波带了两名女走在前头,长流快步跟上。

    远远就看到天灯楼上悬挂的串串灯盏如瀑直下,于飞雪之中飘摇不坠,流金溅玉一般辉煌耀眼。

    长流却无心赏景,只在不远处晚枫桥上的人群中搜索林飞飞的身影。

    她身不由己跟着人潮慢慢涌向晚枫桥,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周围喧嚣在这心跳声中皆化成了虚无的背景。眼前万盏彩灯汇成的璀璨琉璃海;茶坊酒肆中透出的亮堂烛火;锣鼓声声、鞭齐鸣、奇术异能、歌舞百戏;所有的金碧相,锦绣交辉都与她不相干,她踏入的仿佛不是绵延十里的灯山焰海,去的也不是人间繁华的极处,而是通向地狱的锦绣之路。如同夺嫡这条通天路,满目盛景,却不过荆棘遍地。

    长流终于踏上了晚枫桥的台阶,却仍没有瞧见林飞飞的影子,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忽然,人群中猛地跳起一个穿绿绸衫的少年,满嘴嚷嚷着:“我媳妇呢?!”他个子不算高,年纪不算大,却已经娶亲了。旁边有好事的汉子道:“小哥,快将你的美娇娘寻回来看紧了。不然恐怕你不光要穿绿衣裳,还得戴绿帽子咯。”

    长流定睛一看,那少年方脸薄唇,穿了一件绿得油光水滑的直身绸衫,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油锅里头捞上来的油麦菜梗子,那挤眉弄眼的“奸猾”样儿,不是林飞飞是谁。她一颗心算是落下一半,对着林飞飞扬眉一笑,便向前走去。

    林飞飞对自己这身行头也甚为得意,手一扬,道:“走着,跟少爷我前头赏灯去。”那好事汉子又道:“不寻你媳妇儿啦?”

    林飞飞细眼一横:“小爷我这会儿瞧上别人了。”便不再理会那汉子,迈着外八向前去了。他身边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亦步亦趋紧跟而上。满京城这样的纨绔多了去了,大伙只当看景儿,丝毫不以为奇。

    长流身量太小,放人堆里头,踮起脚尖儿都看不见人影,林飞飞要跟着她着实不易,幸亏她身边还跟着个穿橘色衣衫的女。

    如此这般在人潮中走了将近大半个时辰,什么事都没有。

    林飞飞身边一个高大汉子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别是殿下小孩儿心耍着咱们玩儿吧。”

    林飞飞年纪虽小,却不是个毛躁子,颇为沉得住气:“再看看。此处人多。再过两条街,到了飘絮桥就是灯市分岔的地方。我估着要有什么事儿也得在那以后。”

    那汉子点点头。

    长流发现一路上墨兰都东拉西扯说个没完,就是普通灯盏上的鸟飞花放、龙腾鱼跃,她都能讲出个把神仙地府、牛鬼蛇神的故事来。

    快到飘絮桥的时候,墨兰忽道:“殿下,夜深了,您还是披上这个,免得着凉。”说罢递上一挂灰蓝棉披风来。长流这才知晓这一路上墨兰紧紧挎在臂弯里的包裹放了什么好东西。再一瞧,果然她手上还有一件青灰色的,想来是给她自己准备的。

    长流推开墨兰的手道:“本不冷。”

    墨兰只得披上自己那件青灰色的。

    林飞飞忽然觉得手臂被老六捏得生疼,他今日之所以叫了这个人来,一是因为老六个头高,容易在人群里看清楚人,二是因为他练得一手铁砂掌功夫,劈砖碎石如同砍瓜切菜。不过此刻林飞飞觉得自己一条手臂就要被老六卸下来了,忙道:“老哥,您轻着点儿。”

    老六对他的讨饶充耳不闻,异常冷肃道:“前头路口,出现了两个人,一大一小,打扮跟殿下还有那穿橘色衣裳的女几乎一模一样。”

    林飞飞忙向长流的方向看去,却不见了人影,心中一紧,压低了嗓门道:“六子哥,人呢?”

    老六冷笑一声:“那女刚才在人堆里头披上了一条青灰色披风,又强拉着殿下去街边猜谜,故意用身子挡住殿下。你放心,凭我老六这双当过军粮经纪的火眼金睛,跟丢不了人。”

    人群中随波的两个女忽然同时蹲下了身。

    何辰忙对身边的人道:“别是安平殿下有事,快跟上去看看。”

    那三人依令上前,不刻即返:“没事。殿下路走长了,腿酸。两个女不过替她捏捏。”

    何辰松了一口气,再去瞧另一位殿下,那抹鲜亮的桃红色背影仍由橘色女搀着,在前头走得好好的,遂放下心来。

    到了飘絮桥上,人烟渐稀,无论墨兰怎么哄,长流都不肯再走了,只一个劲儿说腿酸。墨兰拿她无法,便答应她歇歇再走。

    长流回头望去,看到林飞飞这棵油麦菜,才稍稍安下了心,暗忖:“看墨兰如此卖力的样子,今晚绝不会风平浪静。只是不知对方有多少人,实力如何。”

    她不禁又看向河道两旁铁索连舟一般的灯火。清一色的大红灯笼高挂空中,糖葫芦一样串在一处。红光朦胧晕开,飘落在水中,沉缓了夜色,就连飞雪仿佛也凝住了,悬在空中,迟迟不落。

    人都道码头送别,渡水而去。长流万没想到,他却是从灯火旖旎处、华灯浮水中荡舟而来。她站在飘絮桥上,望着那个立在船头锦衣华服、星眸若晖的少年——洛轻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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