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日就出去寻个事做……”

    “人生地不熟的,你怎么找?”叶棠打断他,“还是我去,我好歹比你路子广。”

    叶小姐红了眼眶:“我瞧左邻右里也有女子做工的……”

    “想都别想,这成何体统!”叶大少爷呵斥了一声,“我就算饿死也不靠妹妹养活。”

    叶棠附和地颔首,叶小姐叹了口气:“要是咱们家在省城有路子就好了。”

    “咱们也不是没有……”

    “要去你去。”

    “我琢磨着,这还真不能我去,得你去。”

    叶棠皱眉。

    叶大少爷清咳一声,不自然地道:“别多心,我没你嫂子糊涂,你那个玉牌,就算真个是当年老太爷辈订姻亲的信物,到咱们这也万万不能提。自古成婚讲门当户对,苏家高门大户,咱们把这婚事一提,便是往死里得罪人的事,真正划不来。再说了,省城不比咱们惠远,惠远那民风淳朴,父母给女子订婚,若女子嫌贫爱富,那是要被人唾骂一辈子,咱们仗着理敢娶,他们也不敢不嫁。可这边……”

    他嫌恶地皱眉:“这边风气大异,圣教祖训早就坏了,你瞧瞧满大街女子多学洋人,抛头露面,不知廉耻居多,连报纸都教女子不缠足不裹胸,简直不雅鄙陋之极!那什么苏大小姐,定是自幼上番鬼学堂的,岂是肯安于居室一流?咱们叶家家风清正,可断断不能娶。”

    叶棠对他哥的论断不以为然,道:“那你还让我去。”

    “不谈嫁娶,可谈的多了!”叶大少来了精神,“不是让你跟穷亲戚打秋风似的上门,是让你不卑不亢,上门凭这块玉牌执晚辈礼拜见长辈,你有学识,接触的新学比我多,为人又不畏手畏脚,你去没人敢小瞧你!聊得好了,再随意说咱们现下的境况,无需你多言,苏家人闻弦知雅意,定会晓得怎么做。到时候有苏家照拂一二,总比咱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强……”

    他一句话没说完开始剧烈咳嗽,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病态的红晕,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却瘦削得颧骨高耸,一路上吃的风尘仆仆,到眼下还没缓过劲来似的。叶棠还记得大少以前不谙世事的清贵模样,曾几何时,这位只晓得读圣贤书做两首酸诗的大哥,居然也讲得出这一番识时务的道理。

    叶棠环顾四下,赁来的三间房团团挤着一个狭长的客厅,青色描兰花的瓷砖铺着,喇叭花状七彩玻璃灯罩摆着,墙上从伊犁带来的字画挂着,可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屋里的穷酸气。唯有靠窗挨着一张小书桌,藤椅上搭着一张狐皮拼的褥子还算看得过眼,这还是以前在北方攒下的几张好皮之一。八仙桌上放着白纱罩,底下是碟从巷口买的咸酸,就粥就饭都可,荤菜也不是没有,一碟白饭鱼拿油煎过,妹妹但凡多夹了一筷子,嫂子便要拿眼皮多夹她倆眼。

    这日子过成这样,怎么看得出,他们是当年诧叱十三行叶大行商的后人。

    叶棠没有再犹豫,转身进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摸出一直没舍得动的钱袋,从里头摸出两块大洋,上街买了四样点心,步行一个多钟头上苏家南北行去拜见苏大老爷。

    果然如叶大少所料,似叶棠这样天生做不来奉承谄媚的人,反倒让有见识的人不存低看之心。况苏大老爷还记着光绪年间苏叶两家的交情,亲自带他上苏公馆给老太爷请安,一进门,叶棠就撞见大嫂嘴里那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苏锦瑞,他看见苏锦瑞披头散发,一脸凶悍地脱下自己一只木屐,朝她庶母砸了过去。

    那一刻,叶棠憋了一天的厌恶达到顶点,他瞥了眼那位刁蛮泼辣的苏大小姐,随即掉开视线,不想再看多一眼。

    ☆、表姨妈

    四  表姨妈

    表姨妈姓潘,排行老二,大名潘丽娟,没出嫁时,家里人却个个唤她大妹。

    大妹是个特殊的称谓,诺大个省城里,不知有多少个大妹,她们大多嘴又刁,手又巧,一群女孩儿中带头那个,往往就是大妹。大妹们的处境又多少有些尴尬,她们是“妹”,上有若干兄长,她们又在妹中排行“大”,下有若干弟妹。她们没享用到上面兄长们被赋予的期望与重视,也抢不了父母长辈分给底下弟妹的宠爱和关注,可该她们承担的义务与责任,她们却一样不少。这么一算,大妹们的人生是要有些吃亏,吃亏在“大”,也在“妹”上,若是换种性别,或者换种次序,反而好了,有到顶或者到底的坦坦荡荡。可就是首尾两端都不到边,大妹们只好从小学着把吃亏当成谦让,把退避当成友爱。比如说巷口若来了卖芝麻糊的挑担,孩子们吵着要,阿妈随手抓一把铜子,偏偏按人头算短了一碗的钱,阿妈忙着做活,弟妹又嚷得人头疼,这种时候就需要大妹们后退一步了,么办法,谁让男孩堆里她是女的,谁让女孩堆里她又最大?

    可当表姨妈还是大妹时,她偏不信这个邪。

    她从小看得明白,今日你让出的是一碗芝麻糊,一件花布褂,明日你让出的便是一件好首饰,一桩好姻缘。何况,做潘家的大妹原比其他家的大妹要处境艰难些。表姨妈祖上与乾隆年间十三行最负盛名的同文行潘大班沾亲带故,然而到她出生,这亲戚情分已经比初一十五庙里头施舍的粥水还稀薄,年节下,连给潘公馆递帖子送礼的情分都没有。她父母守着祖业只进不出,十八甫路上说是说有铺子,可那不过是夹在两家金行之间不足转身的小钟表档。

    她上头两个哥哥,底下一双妹妹,哥哥妹妹全是自小在老西关的街头巷尾放养长大,早早就学会商贾人家的势利算计,练就各自的火眼金睛。这不是说他们家不讲兄友弟恭,姊妹情谊,而是谦让这回事到了潘家,却需改头换面,只有他家另一番的章程。

    好比说八月十五将至,潘太太新得了一块杭州来的绸缎子给孩子们裁衣。大妹想要来做袄,双胞胎想要来做花褂,两位潘少爷也虎视眈眈,不为自己也不想便宜了别人。可绸缎子只有一块,怎么分?于是这时大妹就抿嘴笑了,不紧不慢说我是不着紧这一件两件袄的,只是这蛋青底夹了姜黄花,要穿得好看可不容易,二妹脸色好,勉强可穿,三妹脸黄,怕穿了出去吓倒街坊咯。

    三妹听了冷笑说,对啊我是脸黄,那让给二姐好了,不过这缎子颜色呢,乍眼一看倒像拜山用的剑兰,还陪衬了□□,二姐做褂子也好,留着清明那天穿,我们家也好省点买花钱。

    二妹一听不干了,可她心里不愿,嘴上的话也不能平铺直叙,而是要拐了个弯旁敲侧击。她抿嘴一笑道,要说压得住这个色,可不是论脸色,而是论大小,大姐年长才配,我才多大,哪里就穿得了这个色。

    三姐妹彼此一番,推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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