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哥舒添的墓前放下一束的百合,舒明月喉头微梗。

    她一直都知道,因为当年妈妈的意外,爸爸一直愧疚于心,所以对她这个独女更是极尽所能地宠爱,对她的要求向来是无所不依。因为她的早逝致使爸爸悲伤难抑,在她死后不到一年就郁郁而终,这是不是她造下的孽?

    墓碑上照片里的男人面容憨直敦厚,眼神柔和,一点都不像个混黑道的老大。她记得他糙厚实的大掌抚头顶的轻柔,记得他把小小的自己放在肩上骑大马时爽朗的大笑声,一直到她二十五还一直叫她“小乖乖”的宠爱的语气。

    辛元辅看见她紧紧揪着衣角的小手正微微地颤抖着,酸痛的滋味又自心底涌起。他无比庆幸她还活着,却又痛恨岁月的残酷。

    目睹她强忍哀痛的压抑,他其实更愿意她像一般人那样软弱地痛哭发泄,哪怕像昨天那天伏在他肩窝里低声抽泣也好。少女时代就很懂事的她,因为齐铮的关系,变得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太过自律,自律得令人敬佩也心疼。

    “爸爸生前,都说了些什么?”

    辛元辅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把手轻轻放在她瘦小的肩膀上,用轻松的语调说道:“义父临终前,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回因为阿狼发烧打了你。你一直在记恨着他,所以时时挂在嘴边不忘。”

    义父生前常常目含泪光地唠叨,都是因为他混黑道的出身,才连累唯一的女儿不能在她生前成为美丽的新娘。除了失去女儿的悲痛,沉重的愧疚也是老人家郁郁离去的主要原因。

    原谅他的自私,他实在无法说出实情,让重新活过来的她像义父一样背上愧疚的包袱。相信义父也会同意他这个善意的谎言吧?

    闻言,舒明月有片刻的怔忪,然后冲照片上的男人瞪了一眼,撅起嘴嘟哝:“爸爸,那是因为元辅他们一直把我挨打的事挂在嘴边说个不停,人家觉得很丢脸,才会一直埋怨你呀!其实你知道的咯,父女哪有隔夜仇……”

    照片上的男人回以宽容慈爱的笑,她的撒娇也渐渐哽咽。

    爸爸,你知道么,齐铮快要死了,是癌,医生说还有最多二个月的命。妈妈不在了,阿狼死了,你也走了,齐铮也快要离开了。就连你的小乖乖,也已经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属于哥舒黎的世界,只剩下一个辛元辅。

    下意识地仰头望向身侧的辛元辅,他的面容在水汽的阻隔下有些模糊,看起来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清俊优雅的样子,可他的发在淡淡秋日下泛起的银光却刺痛了她的眼。舒可钧年纪比元辅大,头发还没全白呢。

    “这些年,元辅,过得好吗?”本该一见面就问的问题,竟然到现在才想起。这几天,一直是他在了解她重生后的信息,每一个细节,他都不肯错过……

    辛元辅一愣,淡淡笑道:“很好。基金会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自己打理。没事就全世界跑跑收集点小东西,春秋二季钓钓鱼骑骑马,夏天的时候躲在家里看看书,弹弹琴,冬天去滑雪烤火炉,或者去迈阿密赌点小钱。就是我们以前说过的那种,理想的美好生活,好得不能再好了。”

    因为那些曾是她的理想,他便一一替她实现。

    应该就是因为自己的虔诚,上天又把她还回来了。

    舒明月微微的迟疑:“听起来,好像真的很好。”

    “是啊,很好。”他的语气显得很肯定。

    眼里的水汽不知何时已蒸腾干净,她清楚看见他唇边眼角淡淡的笑纹,里面蕴藏着真实的欣悦。她想,不需要问“五十八岁还是单身的男人会好吗”,也不需要再追问他卖掉报社的原因。

    她和他一起念的大学,她学的新闻,他学的经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才能。所谓经营不善不得不把报社卖掉,是因为他不想整天面对她留下的深刻痕迹吧?

    她埋怨过齐铮对她的爱意不予回应,自己又何尝给过元辅回应?

    “元辅,再次看着我长大吧?!”双眼慢慢放亮,她暗暗做了个决定,抓住辛元辅的大拇指轻轻地摇晃。

    稚气的动作让辛元辅哑然失笑:“那是当然。”

    “果然还是元辅最好!”

    她笑得很甜,尖尖的瓜子脸,秋水剪瞳。辛元辅有一瞬的错愕。

    这几天他光顾着因她的回归高兴,因她的不安而忐忑,他在很大程度上刻意忽略了她容颜上的巨大差异。凭心而论,那些不同之处对他并非没有影响。眼前的她,完全没有以前那种逼人张扬的美丽,反而有股柔软的味道。

    这样,又觉得她仿佛变了,他无法说清自己的感觉是好是坏。

    没有理会他的出神,舒明月向父亲哥舒添的照片默默告别,然后长舒一口气大喊:“好了,该回去了!”

    辛元辅被她拖着走了一段,慢慢反应过来觉得她的语气有些不对,急切地追问:“你还要回去,回舒家?”

    “嗯,我现在姓舒。”

    “黎黎!”他不能再容忍她在那个舒家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甚至有些怨愤地说了一句:“那你找我做什么?!”

    舒明月丢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你是我的靠山啊,没有你,我怎么办?”理所当然的语气诉说着依赖,让辛元辅好气又好笑。

    她拉着他轻快地走着,把哥舒哥的记忆慢慢陈放在身后的影子里。

    “回去,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离开。我知道你完全可以为我换个身份,可是齐铮的例子摆在眼前,门户、家庭、责任,我们谁都不能忘记人是社会动物。我现在就是舒明月。再说现在有你这个忘年交在,舒家谁会那么无聊来欺负我啊?一般的时候,舒家其实还挺有意思的,我对舒家的家族事业很感兴趣啊。”

    虽然很不一样,她却在老狐狸舒可钧身上找到了爸爸的影子,在舒明甄身上,又似乎看到小时候的自己。那些当然都是理想中的幻想,却也算得上的寄情。

    明知道这样的情绪不妥,却还是不想摆脱。

    “嗯?那好吧,我和你一起走。”舒家的家族事业?辛元辅皱皱眉,算了,和她较劲完全没必要,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了。

    “对了!我的遗物你还收着吧?”舒明月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一把将他拉住。

    辛元辅再度哑然,那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她就不觉得奇怪么?

    见他不说话,她紧张地追问:“你送给我那个八音盒,嗯?那个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的协奏?67年圣诞节你送我的!”

    “在,伦敦家里。”难得看见她紧张的神态,辛元辅笑着刮去她鼻翼上的薄汗。

    舒明月拍着脯道:“谢天谢地!呃,快去把它找出来,那里面……呃,其实我一直忘记告诉你,65年的时候我在美国俄亥俄州买了块地——”

    辛元辅停下来惊讶地看她,舒明月讪讪地笑:“我又不知道自己70年会死......你最好找人估估价。”

    他艰难地总结出一句:“你要发达了。”65年到现在,三十五年,美国的地价都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了。俄亥俄州?算了,还是不要问她是在哪个位置比较好,震惊的消息留待日后再慢慢消化吧。

    舒明月开心地点头:“那是,我的未来的就靠它了。”

    辛元辅不愉快地拧眉,说得很认真:“你的遗产都被我继承了。”你应该靠我才对。

    “哦!这样?那回去要好好算一算了。不矛盾不矛盾,人靠你,钱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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