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清减几分,正因这几年疲于奔逃、流离天涯。天下之大,竟无一角瓦檐让齐统长久栖身。无亲无友,孑然一身,风里来雨里去。枕下防暗刀,马棚躲冷箭,人心更比江湖风波恶。一路从刀光剑影中滚过来,阴谋叛卖都已成寻常,时而别人骗他,时而他骗别人。哪怕是对客栈中这些同为人下人的诚朴刚直的同伴们,他这只惊弓之鸟也不敢推心置腹、坦怀相待。万千心事无处诉,辛酸苦楚无穷尽,齐统过惯了便好了。

    六福楼的掌柜张十三在一年前好心收留齐统,为他收拾出一间干净小屋。而齐统自有顾虑,宁愿在马棚搭了个简陋的木头铺盖,每日与马儿同眠。他的戈丹原属一个回纥马商尼亚斯汗。大姐尼亚斯汗擅舞,擅风情,擅豪饮,又擅驯马,自诩赛伯乐,相马万无一失。回纥人所牧多是舞马,舞马性情灵秀,惯于披挂琳琅,能衔碗和乐而舞。那日,在客栈后院,尼亚斯汗为一匹矮脚雌马接生。小马驹负了伤,加之未及足月而诞,愈显羸弱不堪。雌马不顾产后力竭而顿首流泪。她顶好的一匹雄马又在撞栏哀鸣。目不忍睹,耳不忍闻,齐统便要了这匹杂种马,取名戈丹。

    他从枕下翻出所藏的金马鞭,怀抱它而眠,心潮起伏,思虑万千,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东方破白,秋风阵阵,残月没入流云,隐隐远远几声鸡啼。齐统起早去客房走廊打扫。孰料,他擦拭木栏杆时,一间客房内传来了一个汉子的突厥话:“大哥,时机未到,不可贸然举兵起事。”齐统懂得规矩,可这乡音实在难得,便把白手巾往肩头一搭,忍不住凑耳上去。忽从窗户纸破出一手,“嗖”一声,剑刃已抵在他咽喉,将欲取他性命。

    齐统偷听被擒,情急之下“扑通”下跪,拱手求饶道:“好汉留情!我齐统也是西突厥族人,绝不走露半点风声!我有一柄金马鞭,是在赛马大会上赢得。哪位大爷若不嫌弃,我齐统今可献上,以表一片赤诚啊。”

    “哼,胡说八道!小贼,你一个客栈杂役,如何能赢得云大将军的金马鞭?”为首的大哥是个黑须虬髯、岁在不惑的九尺大汉。其余诸人尽投冷眼。

    他心忖似有转机,便不慌不忙地道明实情:“大爷,您是刚来云州的吧?我齐统的名姓在云州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金马鞭就是我的坐骑戈丹跑赢了的。戈丹还在马棚拴着,哪位大爷愿开移玉步,与我去那马棚瞧瞧?大爷,实不相瞒,我乃是西突厥特勤狄氏之后,父亲单名一个风字。我母亲是汉女齐氏,因嫁胡人而备受乡人唾骂。在父亲染病而死后,她为了生计不得不改嫁一个猎户。”接着红了双眼,恨恨道,“我们母子时常受那猎户毒打。母亲不堪忍受,怀着三月身孕投井自杀。那一年,我才十四岁。我手刃继父后出逃,颠沛流离,四海为家,现被客栈掌柜张十三收留。我生父生前心心念念要复国,留一枚玛瑙牌子。即使家境败落,我也没有卖它。现在,这牌子就藏在我身上。你们大可搜一搜,验一验,真假便知!”

    他们果然从齐统怀里搜出一块玛瑙牌子,玛瑙色若朝霞,雕出一个狼头。

    “自从我们西突战败,归顺新朝,贵族子弟、清白女子皆降作奴婢。天子征调部落东征西讨,如此穷兵黩武,族人怨声载道。各位大爷若是因此不满,力图复国,我齐统愿助一臂之力!”

    “说!”

    此时,叮叮当当声起,罗裙翻飞似蝶,惊呼连连,挣扎不得,一个小姑娘被捉了过来。云麝夜得家书,思乡落泪,在走廊借着微明的天光效仿红叶题诗,刚提笔在一枚红叶上开了个头,写道“霜驿鸡啼起”,就不慎被一人发现。

    齐统好心救她,诈称:“小妹,你为何在此贪玩?你听不懂我们讲突厥话的,天色尚早,快回去睡吧。”如是一番解围,他们也就放走了这个小脸煞白、汗如雨下的小姑娘。小云麝见那群胡人一个个恶形恶相,虽心中大骇、恇怯不前,但也强作镇定,伏地朝他们拜了一拜,谢过不杀之恩,才和齐统一同离去。走到马棚下时,云麝又跪下去,再抬首时眼角噙泪,哽咽说道:“我李云麝第一个应谢的不是那帮人,而是哥哥。谢今日救命之恩。云麝无以为报,这片红叶就送哥哥吧。”

    “不哭不哭。‘霜驿鸡啼起’,好句。我齐统对一句‘秋风残月沉’好不好?你来写上。”齐统笑答,等她提笔续上诗就收下了那片红叶。

    之后,齐统拜那大哥为义父,收拾行囊,连夜追随这群西突厥人而去:“义父,我们若要举兵,应当先取金城,后围秉州,再联合西北各部,共商大计……”

    ☆、镜花水月

    守在药阁门前的两个药仆施礼道:“慈渡师父——”

    阮小筠朝她们微微颔首,探手戛然一声推门而入,背后双手合上门,俄而径直步去,盘腿坐在那只又旧又破的黄蒲团上,又提起笔来就着一豆灯火苦苦修书了。修书修至半夜,冷风大作,急雨忽来,点点滴滴,淅淅沥沥。尺幅留白,笔锋又蘸朱,直破墨色而下。毫尖恰比心尖,心一动,笔也颤,点破万千心事来。她转而掩卷,抽着一杆烟,静听空谷春雨。烟嘴偶一沾唇,烟雾翩浮缭绕而散去。

    药阁四壁如雪,梅花窗畔挂着那幅竹石图。风雨飘摇,灯影乱晃,竹石图上似有风动一抹翠色,恍惚得闻竹林声喧。竹林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抚琴书生,眉眼分明是顾行谦的样子。高山流水,一曲终了,他向阮小筠招手而笑。阮小筠足下如飘,步步追去,进入画境,解衣相对,与他耳鬓厮磨,云雨一番。

    一道惊雷炸响,阮小筠醒来方知自己已伏案不知不觉盹着了,那是一场春梦而已。思及方才种种温柔,她两颊绯红似烧,强行定了定心神,敛神凝息地念经打坐,谁知胸口一痛,登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染红了面前的书卷。一场幻梦废了阮小筠半数修为,害得她五内如焚、走火入魔,此时此刻在蒲团上现出原形来——一只白色妖狐。她日久成精,与一玄狐金婆婆分别化成人形,行医救人,修行求道。

    这整个净因观都是幻术所化,观中大小弟子皆是花草精怪。那怜九姑娘便是芍药花精。怜九进门看见师父伏在地上,书卷上一滩血,急把师父抱在怀中,连珠炮一般地说道:“师父,可还要紧?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去知会金婆婆一声?”

    “不必不必。你去把九香玉露丸取来,服侍我服下即可。”那妖狐声低息微,十分虚弱。怜九应命取来了九香玉露丸。妖狐服下后便好多了,渐渐又能化成人形,仔细嘱咐道:“此事万不可告诉金婆婆……”

    ☆、云州之战

    云州元夕,大雪飘飘。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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