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雪栈自五台山携剑返家,三日后途经朔州,望君勿失良机。”这一行楷字直直跌入眼际,舒展劲挺、锋锐遒然的瘦金体刺得雪栈双一痛,从指尖开始浑身微微地颤,头脑中意识瞬时一片惨然的空白:果真……果真是你么,小翟——怎么可以!

    门外轻快的脚步声惊回了他的神思,旋即握了那只鹅羽管疾步退出了她的居室,在晓霰进门时琴圣公子已经力持平静地立在了堂屋中。

    小丫头手中竟出人意料地提着一只不知是什么树的新枝编成的小篮子,篮子的简陋程度分明地显示着主人拙劣的手艺,但满满一篮快滚出来的圆润鲜亮的野果却分外的喜人,红艳艳的颜色映得小丫头粉润的双颊也晕了薄薄一层轻绯。

    “看,我采了这么多果子呢,快来尝尝,味道可甜了!”晓霰得意地把手里的果篮举得老高,一脸明灿的笑“谁知道林子那边竟会有好几树的野果,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果子,竟熟得比枇杷还早,太多了呵,我就费了好大工夫编了这只篮子,好容易是带了这一篮回来,够我们俩儿吃好几天了呢,你不用天天只喝粥了。”话尾处略略带出一分歉然,却隐在满脸的欢喜中并不明显。

    见眼前的雪衣公子一反常态地没有没有任何回应,晓霰这才注意到他手里已经点亮透了昏黄柔光的竹蔑灯:“噢,原来你是打算出去找我啊,真是不好意思呃,我下次一定不会这么晚回来了。害你担心了……”

    “嗯。”雪栈有些艰难地应了一个字。

    呃?晓霰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目光落在了他微微泛白的脸上:“啊,你生病了么?脸色很不好呢。”继而她有些着急地快步走近了几步,就习惯的忙忙伸了手打算来探他的额头——像平日在家里对几个哥哥一样。

    雪栈见了小丫头满目的关切还有那只眼见就要贴上他额头的纤纤素手,之前萦在心头的沉沉痛切顿时微有些舒解,目光也随之清明了几分,然后下意识地侧过去了头去,避过了她这个稍显亲昵的举动:“大约是昨晚没睡好,不打紧的。”

    小丫头给他这一避才蓦地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她家中的哥哥,而是个认识只十多天的外姓男子,立时触电样慌忙地缩回了那只纤皙的柔荑,匆匆低了臻首,玉琢的姣丽脸儿上悄然晕上微微一抹霞红……

    同他相识不过半月时间,可在一起时她总是格外地开心,所以是几乎不自觉地同他亲近。和家中的亲人们不同,他总能那样敏悟地明白她的所有心思,理解她的一切言行——无论怎样的不合礼法,也不动声色地包容了她许许多多,让自幼都只同家中的父兄相处过的她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别人会用另一种方式对她好。

    如果能一直像这样,同就一起他住在这林间的茅庐里,听他弹琴,舞剑给他看,还有那么多让她总也听不够的异域趣事……渝晓霰,想什么呢!蓦然有些警醒过来的小丫头脸上的红晕霎时又深了一层,且渐渐地烫了起来,她现在可不是懵懂的小孩子了,自然明白怎样关系的两个人才可以一直往在一起。

    可……他和她,那怎么可能呢。他应该很快就要回去了罢,而她,无论嫁人与否,也总得回到那个有父亲和哥哥的家去的。她与他的生活原来就没有交集的,如果不是她这次为青穹剑而来了朔州并而劫持了他,那么他们彼此这一生本连面都不会见的。能同他相处这半月时光,能有这些日子里如此多的美好到近乎不真实的回忆,已经是她以前的十八年里岁月里都从没有过的奢想了,她不是不贪心,也曾偷偷想过能不能在他身边呆得更久一点儿,哪怕只是几天也好,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神思渐渐清明的雪栈发觉小丫头怔怔地一个人发着呆,面色是罕有的沉郁,好像有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自己虽心情也沉重,却仍是反过来关切地问她道:“小跹,怎么了,有心事么?”

    “呃,没有,真的没有。”晓霰急急掩饰,要是给他知道自己居然在想这些,天呐!

    “噢,那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屋了,小跹你也早些睡罢。”雪栈的面色仍是泛着微白,说话时也极少地未有素日的澹然笑意。

    而晓霰心里正乱作一团,本没有细听他说了什么,只一股脑地点头应着。

    那一晚,两人都未睡好。

    月近中天,泠泠然的霜天月华如水流泻,浸上那扇半启的木格长窗,透进了半室银辉,幽幽的冷,皎皎的清,而借着月光看了那张澄心堂白笺一遍又一遍,对着那笺上的字迹确认了一遍又一遍的人,心也渐渐被这幽涧寒水样冷寂的月华浸作了一片如水的冰寒。

    沉沉的痛抑在那里,无从排谴,雪栈在月光明皎的室中静立良久后终是携着琴推开了门,迈步走进了林间。

    一步步地向前走着,心头无意识地浮起许多年前的一幕幕……

    “一张、两张、三张……才十一张啊,还差得远呢,翟哥哥,这还要写多久呀?”广陵苑的点墨轩中,六岁的聿清一张张数着黄梨木弦纹高雕书案上那一沓刚刚临好的字,苦着脸有些沮丧地问。

    “还有一百三十九张,怎么也得三个多时辰罢。”七岁的明翟头也不抬地回道,手下仍是奋笔疾书。

    “这张,这张,呃,还有这张,都得重写,肯定过不了关的。”同样是七岁的雪栈静静接过聿清手上的临好的字看了一遍后有些无奈地说道,同时看到小翟本已难看的脸色又黑了不少。

    “啊,重写?”聿清这次是头都大了“先生他罚什么不好,偏要翟哥哥临字,徽宗的瘦金体这么难,临一张都很辛苦的,何况是一百五十张。好容易写了这几张出来,要是再重写,那,翟哥哥他今天是不用吃晚饭了。”六岁的孩子定定地看着埋头临字的明翟,几分关切几分忧。

    下一刻,六岁孩子的目光却是转向了身边一身雪白衣裳的小孩子“公子,你快帮翟哥哥想相办法啊,不然……”像是抱了最后一丝希望,聿清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央求。

    “办法……”他低头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眼下看来也只得这样了。”目光落向聿清:“阿清,你去轩外把风,我帮小翟写,我写得快,两个人一块的话应该要不了一个时辰的。”明知道这法子不智之极,可颖悟如他此刻也别无他法,总不能真就这么看着小翟饿着肚子写上三个时辰罢。

    “真的?”聿清眼睛一亮。

    “馊主意!”明翟从字帖上抬起了头不客气地丢给他俩一记白眼“先生是那么好糊弄的?你们两个想玩火的话尽管折腾,别扯上我一块遭罪!”

    “翟哥哥……”聿清有些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

    雪栈则是在心里无奈道:小翟从来都是这副嘴硬心软的子呐,明明是怕连累了他和阿清两个,偏偏还要说得这么不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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