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尼亚克骨瘦如柴的手腕,吻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瓦纽沙平静了一分钟,下一分钟,他又颤抖起来。

    “我真恨您!”他嘶声道,“现在好了,我要死了!”

    弗拉基米尔抱着他,亲吻他的脸颊,“您是出生在春天的,”他说,“春天会让您好起来的。”

    “我会在春天来临前死去的!”他颤抖的语调饱含恨意,“我不愿意……我一定……”

    捷列金夫公爵对他们多不屑啊!却还是吩咐人不要去打扰他们。这耗尽最后一点耐心和同情之后,他一边嘟囔着难听话一边离开了卧室。

    之后,等瓦纽沙平静下来,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就跪坐在地上,抱着他,不管日已转夜,还是曙光初现;等他又开始呻吟或者叫喊时,弗拉基米尔就用一只痛苦的手去抚弄他的头发和脸颊,时不时地轻吻他痛苦流泪的眼睛。

    而春天确实有这种神秘的魔力——像是给他注入了生命一般,瓦纽沙又日趋一日地鲜活、蓬勃`起来。他依然是瘦,但皮肤下不再悲惨地印出骨头的影子来;面色也在苍白中点缀了一些健康的红润。他的精神变得理智且平静起来,并也能阅读了。那日晚上,他忽然说:“我希望我没做过什么让人不可原谅的事。”他笑起来,“不然,您总会记得瓦纽沙是个可恨的讨厌鬼。”

    我为他语气的轻松大为讶异,连忙说:“您无可指摘。”说完,我又想起来原来那天是原谅日——他说这话也不算无迹可循,于是我说:“不管发生过什么,我已经原谅您了。”

    这会天已经黑了,为了让瓦纽沙随时能入眠,我只点了一支蜡烛,读着一本诗集。而这会,透过这闪烁的烛光,我能分明看到瓦纽沙动也不动一下,身体完全掩藏在一片宁静的黑暗中;但他的眼睛却亮闪闪的,那么愉快地凝视着我。

    “这世界从来没有爱过我,”他低喃道,“而我对它也是一样。”

    我忽而恐慌起来,一种陌生的恐怖感包围了我,让我把诗集都丢开,开口道:“您哪里不舒服吗,瓦纽沙?我去叫人来……”

    “您和安娜会结婚吗?”他忽然问,“安娜在哪?”

    我不由赧然,只说这还是件没影子的事。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呢?”

    “他最近实在劳累,我把他遣回家了。有米沙陪他。但您要是想见他……”

    “不用。”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沉吟了一下,说,“请您把给我画的肖像画带来,好不好?我知道您很久前就开始动笔,至今都还没完稿。但我想看看我在您眼中是什么样。”

    我推脱了两下,但瓦纽沙却少见地在此事上坚持了。我一边琢磨着此事间是否有什么不祥的成分一边匆匆跑出门去,还好我有保管着画室的钥匙!我像是做贼一样把我未完工的画作带出来,还有一套新到的颜料。专门让车夫在门前等候,我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带了回来。

    这张肖像是在我参照了一些名人肖像的手法后进行创作的。画面中,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穿着一件灰色的便服,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前读书。由于构图和立意都很是平庸,所以我尽力描摹他的神态和举止上的细节,就我个人的观点看来,几乎是有些失真了:真正的瓦纽沙没有风信子般的卷发,黑曜石似的眼睛或者天使般和煦却失神的目光。若百分百依照我挑剔的眼光,我难道不该强调他挺直的脊梁和残废的腿?那种专注到有些傲慢的眼神,以及读到某些内容时蹙起的眉毛和他总是忧郁而平和的面部线条,正是这些构成了我的朋友瓦纽沙呀!我却不能克制我平庸流俗的修饰欲`望,这多叫人羞愧!

    我点起很多灯,却皱着眉头,不敢把肖像画拿给瓦纽沙看。我扭扭捏捏的态度十足惹恼了他,直教他脾气上来,自己揭掉保护画布的帆布。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凝视着我的拙作,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脸上翻腾,而我几乎辨认不出任何一种,这又让我焦虑起来,马上想要夺路而逃。

    过了好几分钟,他终于说:“真是奇妙!”

    “嗯?”我很勉强地答道。

    “我看得出,您描摹了一个您很热爱的形象。”他说,“可这并不是我呀。”

    我的脸一下烧得滚烫,好像学校里作弊的小孩子被老师抓到了一样,只能问道:“哪里不像?”

    “您被友谊冲昏头脑啦,”他笑吟吟地说,“您看,我是一个多么骨瘦嶙峋的弱小的人啊,我的脸也白得像铅粉,哪有一点这画中人红润健康的神气?若您画的是一颗苹果,那我可能都算不上一颗苹果核……”他忽然放缓语气,“但您的画也证实了一个我对您来由已久的念头:您总爱把人往好处想。”

    “这不好吗?”我不解地问。

    “这会让您特别容易原谅人。还去同情那些给您带来灾祸的人……”他说着又停下了,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

    他突然叫了一声:“到那时候您又会怎么看我呢!”

    “什么时候?”我惊惶地问,“什么时候?……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您在说什么啊!”

    只见他瞧着那幅画,大汗淋漓,神情却又一下平静下来。他转向我,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可能还得再麻烦您,把这幅画带给……”他犹豫了一下。

    “带给谁?”

    “请……带给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他说,“他看到了就会明白。”

    我犹豫了一下,看向窗外铅云密布的天空,那里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您肯定觉得我是精神失常了!”瓦纽沙突然大声说,把我吓得一愣。他却又大声自言自语起来,“决定了就这样吧,”他说,“如果他不记得了,或者不肯,也是我活该……”他向肖像画投去一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幅画又能帮上多少忙呢!我真滑稽!”

    我赶紧说:“那我不用送去了?”

    “是的!”他大声说,“请您别忙了;歇着吧;把窗帘拉开,把蜡烛都熄灭;我要看那暴风雨打碎一些东西!”他忽然这么说,我也就只能赶紧从命。就在我紧张地一支一支把蜡烛吹灭时,外面也卷起了狂风,熄灭了燃烧到一半的稻草人,把烧了一半的秸秆吹得满天都是,像一场疯狂的葬礼。在这狂风中,骤雨也密集地打了下来,瓦纽沙在我身后发出笑声。

    “我的名字对您还有什么意义?”他大叫,“它被遗忘……它没有回忆!”在这种让人疯狂的纷乱中,钟表走到了午夜。伴随着急风骤雨,世界上所有的钟表都似乎被敲响了,从北疆的修道院到最南端海岛上的哨站,所有的午夜都被春的脚步惊醒,极速地以一切美好的事物为轴心旋转,把黑暗和脏污舍弃给另一场黑夜中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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