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前方那个白色洋装,一步步地朝他走去。走到半途,蓦然,他的脚步又犹豫着停下了。

    宋亚泽的行李太多,拖拉不动书本的重量,只好叫两个侍者帮忙架抬。

    李元甫在后方远远望到,宋亚泽拿出皮夹,从里面掏出几张绿色钞票递给侍者,面容带笑;而两个侍者又赶忙点头哈腰,礼敬而谄媚。

    他不由得心酸起来,一种难掩的自卑遮天蔽日地扑过来,让他僵直在原地,久久不能迈出一步。后面的船客不耐烦地催促他让让道,他才赶忙列开身子,慌忙着道歉,一边又偷偷瞄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从小时起,他还是私塾的旁听生,就知道宋亚泽了。

    那人永远身穿最时新的衣裳,鞋子亮堂堂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起,眼里盈满了温柔的笑,嘴里从不吐恶毒刻薄的字眼,很少情绪高亢,见到落难之人也会扶上一把。

    出身高贵,温润如玉,可望不可及。

    天上飘起了小雨,如雾一般笼罩着波士顿。李元甫在湿意盈盈中凝视着那个白色背影,酸涩地笑起来,他的头发和睫毛都沾染上水汽,不怎么真切。

    第93章 租房

    经济危机日益啃噬美国。这里高楼林立, 街道干净, 却陷入到灰暗的大萧条之中。整座城如同空壳子,骨架倒是宏伟, 可血液早已停滞不前。

    宋亚泽走在路边, 并肩而行的是徐寅良。两人衣着考究,不时有街边女子羞涩地迎上来,以10美分一次的价格诱惑他们,她们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养家糊口。

    宋亚泽曾经在历史书上读过这段灰暗时光。可他所记住的, 无非是“大批工人失业”、“银行倒闭”等关键词,以及罗斯福的英明神武, 应付考试足矣。可当悲惨的现实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 他唏嘘不已。

    “到了。”徐寅良看着眼前的建筑物说。方才下船, 他和他的临时女友也分了手, 热烈似火的恋情逝去, 对他没留下什么阴霾。

    宋亚泽抬起头。倚在草坪之上的, 是一座宽扁的哥特式建筑, 墙壁上爬满的绿色植被, 雄伟而肃穆。草坪之间的小道向四面八方铺开而去,直通后面影影绰绰的教学楼。大门口还有金发碧眼的学生走动, 给它添上一分学术气。

    这便是威兹大学,充满了西方艺术的韵味, 未来四年的栖居地。

    两人去办了入学手续,却被迎面告知了一件麻烦事:寝室不足。

    威兹大学没有足够的校内宿舍,留学生只能在校外租房住。

    于是乎, 两人不得不将就一顿午餐,又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水,拖着沉重的箱包,掀起一阵道路灰尘,去大学附近寻找租屋。

    徐寅良出身世家,家中光景蒸蒸日上。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中国的布尔乔亚,是官僚和资本结婚后生出来的的婴儿。他眼光可高得很,鼻子一嗤,嘴巴一撅,嫌弃地否定了好几个不入眼的租屋。

    宋亚泽拖着沉重的书,个个厚如字典,可没这么轻松。小半天下来,洋装被汗水浸湿,肌肉酸痛,耐心早已被磨灭光。他习惯了节俭,便随便找了个干净宽敞的寄宿家庭,就要付钱入住。

    徐寅良看他拿出皮夹,惊道:“你真的要住homestay?”

    “我不想再找了,就这家吧。”宋亚泽劳累地点点头,搬着书本走路吃掉了他周身的力气。“两层楼,房主平时只住楼下。有四室一厅和阳台,饭也不用做,价格也便宜,我很满意。”

    “我可不要同别人合住!”徐寅良小声嘟囔道。

    “你可以租下隔壁那栋别墅,那里没人打扰你,就是租金高上两倍。”宋亚泽提议道。

    房主是个和蔼瘦小的老太太,核桃皮般的脸上嵌着深陷的眼窝,银白的头发记载着沧桑年月。金融风暴让她的女儿待业在家,存款也随着银行的倒闭不知去向,她需要像宋亚泽这样的留洋生,养活她的家人。

    宋亚泽将钞票塞到房主手里,算作半年的租费。徐寅良看见两人成交,鼻孔出气,甩起背包就去投奔隔壁的高价别墅了。

    长呼一口气,用湿巾擦掉淌到下巴的汗水,宋亚泽拉起箱包就要往楼上走。房主太太却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伸出胳膊,要帮他提行李。

    “温特夫人,您不用帮我提包,我自己来就可以。”宋亚泽拼凑出生硬的句子。他的哑巴英语过了六级,却连和老外正常对话都比较困难。

    温特夫人耳朵不好,听到断断续续冒出的“don’t need”、“bag”、“myself”,居然传情达意,讪讪地收回手,和他一起上了二楼。

    费尽气力到了二楼,宋亚泽瘫软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脚踝酸疼,一身的腻汗将衬衫湿嗒嗒的黏在他身上,闷热极了。他将背心脱下,白衬衫已经湿透,隐隐约约显露出蜜色的肤色,和结实的腰线来。

    “亚……亚泽?!”李元甫手提纸袋僵在楼梯口,丹凤眼活生生被瞪成圆杏眼,满脸震惊,浑身像是被电流扫过一般僵硬。他刚刚从外面采购回来,帽子还没来得及摘,一身闷热的黑色长衫,脚上踩着美式拖鞋,中西胡乱结合的穿着。

    看到他似被雷劈的模样,宋亚泽惊愣几秒,连忙转头看向身后:温特夫人佝偻着腰背,干树皮般的手不停搓着,一脸抱歉和心虚。

    她连连道歉,含糊不清地冒出几句“sorry”。方才的交易洽谈中,她没有提及已经有人入住的事实。这个可怜的老人希望拿双倍租金,经济的萎靡不振,对动荡生活的不安,让她不得不耍了坏点子。

    宋亚泽被欺骗,本有些郁闷;看到温特夫人可怜巴巴,设身处地为她想想,原本冒上的火气又被同情心浇灭。沉默片刻,琢磨琢磨英语,他轻声说:“never mind.& me& with him.”

    于是,二楼的四间房,有两间被安排成卧室,一间用作书房,另一间用来储物。

    也许是心怀歉疚,温特夫人将晚餐做得丰盛。她特地去买了大米,像模像样地蒸出锅,却夹了生;只好经了宋亚泽的手,改装成了蛋炒饭。

    晚餐后,宋亚泽回到卧室,点上灯,继续研读彭木芝的日记:

    【五月初四

    明日启程去美国。早听闻大峡谷风景无限好,若有机会必亲身瞻仰。】

    【五月十一

    自古以来,未见民弱而国强之例!须知若要民强,则须启其心智,唯文哲方能至!纵览历史,重工轻文,终致分崩离析者为数少耶?此番留洋,命自己须学得一身好本事。哪怕剩我一人之力,哪怕断手断脚、割肉抽血,亦要启民智、正民心!】

    这是最后一篇日记。宋亚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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