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教室里,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几圈,把桌子椅子一样样摆回原位,这才关灯出去。

    走廊上空荡荡的,我呆了几秒,才看到抱着膝盖蹲在门边的端阳。

    我眨着眼睛,想让眼泪别掉出来,连自己也弄不明白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我拿脚踹了他两下,骂他:「干嘛?别装死,回去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一瘸一拐地使劲迈腿,拼命走,生怕他看扁了我,幸好他走得也不快,就这样沿着草坪走了一段,我实在走不动了。

    他回过头的时候,我正靠着墙喘气,发现他在看我,赶紧扭过头鼻孔朝天,满不在乎地冲他摆手:「我看月亮呢,好大的月亮,戴端阳,你自己先回去吧!」

    他犹豫了一下,冲我小跑过来,在我身前蹲下:「我背你回去。」

    我脸突然烫得厉害,手足无措,只知道一个劲地推他:「有人看着呢。」

    端阳仍杵在那里:「这么晚了,没人,上来!」他看我不动,想了想,突然把外套脱下来,兜在我脑袋上:「保证没人知道是你。」

    我这才伸出手,被他背到背上,嘴里还想分辨一句,端阳你不明白。

    被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端阳你不明白。

    我哑着嗓子骂他:「你知道什么。」

    他没吭声,五十多公斤的重量压着他,他还能走得稳稳的。我眼前黑咕隆咚,被衣服盖着头,只觉得像坐轿子似的,山路弯弯绕绕,什么都看不见。他就是我的眼睛。

    那天过后,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下来,是不得不下来再让他给我打饭、准能闹出人命。

    他每次上课回来,掏出铁饭盒,献宝一样拿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说:「钱宁,你看我给你打了什么好吃的?」我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每次都是红烧肘子,猪头肉,炒肥肠,酱鸡腿。

    我不吃,他还不高兴  「钱宁,你不吃东西捕一补,怎么能好?」

    我在心里骂他蠢。可磨到后来,哪一次没有吃,难道我不蠢?于是每回上厕所,都像从鬼门关打了个转身。

    刚开始被他骗了,真以为他少年老成,越是相处越发现他少不更事。

    我眼看着要二十了,他比我小了整整两岁,哪怕是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也做不来面面俱到。可真心实意和面面俱到,向来随年纪此消彼长。我连他的不体贴也喜欢。

    到了零二年,又是一年开春。戴端阳渐渐地忙起来,社团、加分、绩点、实验报告,从早到晚陀螺似的转。

    我还是老样子,等脏衣服积满一桶了,提到厕所,把桶子放在水池边,挽了衣袖开始洗。

    隔壁有个人正在用洗洁精洗饭盒,见我来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哟,稀客。」

    我正搓得不耐烦,瞥了他一眼。那人把饭盒倒过来,抖一抖上面的水,从我身后绕过去的时候,用肩膀撞了我一下。

    瓷砖地板本来就滑,又湿了,我一个踉跄,眼前正好是装了半桶清水的桶子。我看见我的脸倒映在水里,越变越大,慌乱间用手撑了一下,恰好撑到台子上,这才停在半空。

    那人哼着小曲走远了,我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衣服沉在桶底,水面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看着自己水里惨白的脸,抖得连腿都站不直,手一松,顺势跪坐在地上。

    零二年,我怕水的毛病又犯了。

    我用脸盆盛了一盆清水,手哆嗦着,像端着一盆毒蛇,咬着牙端到马桶盖上。

    我回忆着那两年的治疗,拿了张纸,自己按表记时间。

    刚试着把头全部埋进水里,心跳就漏跳了一拍,紧接着陡然快起来,像打鼓一样,一种无可言喻的压抑感把我里了起来,把空气一点点榨干。

    我双手猛地紧攥成拳头,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地疼起来,眼泪和鼻涕不请自来,一时间再也忍不下去,把头往后一扬,瘫倒在封闭的厕所单间里。

    我看了下表,只过了十七秒钟。我在纸上记下时间,想试第二次。但仅仅是挨近水面,喉咙里就发出恶心作呕的声音。

    我闭着气,硬是把脑袋沉进水里,才进去,四肢就下意识地乱抓乱蹬,没几下就打翻了脸盆,这下到处都是水了。我用手抠着自己的肉,一边剧烈喘着粗气,一边发出翻江倒海的干呕声。

    外面渐渐地开始有人敲门:「谁在里面?」

    我靠着门,牙齿发抖,四肢提不起半点力气,没多久,那些人就开始撞门,我用背抵着门,他撞一下,我晃一下。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我才笑着说:「是我。」我用手背挡着自己的眼睛闷笑:「没事。是我,别撞了。」

    外面的人这才渐渐散去,有人骂了一句:「神经病。」

    世间万象,还有什么是比真话更难听的。三年前我怕水怕得厉害,被迫交了医院证明,休了两年学。别人告诉我,怕水是我遗传病病情的一个征兆,我爸也怕过水。我其实不明白,他既然怕,干嘛小时候天天带我去泡游泳池。

    我以为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原来不是。为了看起来正常,原来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戴端阳回来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发懵。

    他把背包推上床,看着我笑:「头发怎么湿了,洗完澡了?」

    我没说话,看着桌上的那杯水。他走过来,把水杯塞到我手里:「怎么了,想喝水?」

    我喉咙里一阵痉挛,却把杯子紧紧地握在掌心,闭着眼睛,一仰头,把水猛地灌进嘴里。

    他用手探了一下我的额头:「怎么了,钱宁。」

    我眼眶通红,许久喘不过气,只能等着那股水流从喉管流下去,流到五脏六腑,所到之处心惊肉跳,恨不得把皮肉给剜了。

    我背对着他闷笑:「能有什么事。」

    别的舍友跟着起哄:「是啊,端阳,你别惯着他。」

    我红着眼睛,背对着他们,惴惴不安隐约看到自己的败势。有些人分量太重,一句狠话就是一把刀,连沉默都能带出一道血痕。

    我心里憋了一股闷气,口气又冲,整天像吃了炸药,跟在端阳后面,专挑他的毛病,有些事他明明不想和我吵,闹到最后还是争起来。

    两个大小不一的半圆看对了眼,明知道不配套,还想着凑成一个整圆,抱着对方在地上滚,一会磕伤他的头,一会撞青我的眼睛,以为碎石瓦砾能磨合棱角,却弄得彼此都伤痕累累。

    每天多拌几句嘴,积年累月就变成鞋里的一粒沙,只是硌脚,并不破皮见血。

    我们就这么硌着脚,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6

    那两年,我总在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挑他的刺。每次跟他去档案室帮忙,他一个人搬这搬那,我在沙发上打呼噜。去图书馆,他借书,我在一旁翘二郎腿,有些资料不能外借,他拿了本子去抄,我不耐烦,在一旁催他,越催他越手忙脚乱。

    他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跟得勤了,从拽也拽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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