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月下影翩跹

    入手风光莫流转,

    不知佳期是归年。

    我仿佛是作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到了久违的故人站在我的窗前,青丝如瀑,顾盼流曦。

    睁开眼时,惟有满室青光,檀香缭绕,并没有半个人影。茫然穿衣起身,怔怔地望着蒸霞般粉艳的纱窗出神。

    “迦兰,你终于回来了。”

    那梦中的一句呼唤,清冷而陌生。

    为何许久不见的人,会入了我的梦?

    公子兰……

    匆匆盥洗,将满头白发高束在脑后,外罩了红绡纱衫,推门而出。外廊下华叔的一张老脸立刻凑到眼前,着实将我吓得差点跳起来。

    嗔他一眼,边走边问道:“多早晚怎么杵在这里?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华叔呵呵干笑了几声,开口说道:“您今儿个起得晚了,前面乱没了章法,全都指望着您去降伏呢。”

    脚下略迟疑,疑惑地问道:“怎么?公子不在家吗?前面出什么事了?”

    “其实…其实说大不大,说小…这个,这个也不小。”华叔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句完整话。

    我煞住脚停下,对着他上上下下扫量:“您老这差当得越发能拿捏分寸了,这整个华府里哪个不知您是当家管事,怎么遇到事反没了主意,还专等着讨我的主意?”

    “瞧姑娘说的,我当家也全凭姑娘的吩咐不是?”华叔脸上的褶子掬成了一朵花,陪笑道。

    我冷哼一声,迈步前行,穿过竹轩画堂,登上汉玉石阶的正堂。还没进门已听到里面乱哄哄吵嚷成一片,不时有人高声叫骂要华府公子出来讨公道,莫做了缩头乌。

    回头瞪向华叔,他抬袖擦去额角的汗,满脸尴尬说道:“是梁少卿的家奴在里面等公子,说是他们府上的七小姐被公子轻薄了,要抓公子回去成亲。”

    “咣当”一声,脑袋撞在门板上,我倒退三步,再退半步,转身欲跑。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撞开门看到我,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地将我拖拽进去。

    正堂的轩厅里停着副花轿,地上堆满了嫁妆,玉雕高头骏马,琉璃水晶壶,殷红胜血的珊瑚虬枝,整整十大箱金丝木妆奁。送嫁婆子走上前扯掉红布,珠环玉翠,凤钗鸾佩,装得满箱满瓮。

    我满眼珠光宝气,身边围了十几个壮家奴,华叔吓得缩到墙角,虽说华府家丁也不少,但这种公然抢亲的场面百年难得一见,他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竟没一个上前来替主子解围。

    候在轿旁的媒婆笑脸如花地垫脚飘到我的面前,浓炽的香粉味熏得我打了个喷嚏。脑袋里昏昏沉沉,眼前不是金就是银,还有媒婆脑袋上那朵艳丽的红花。

    “诶哟!这不是咱们梁少卿家的新姑爷吗?怎么这个时辰才出来啊,莫不是害羞了不成?瞧瞧这脸蛋这身段,真真是个标致人物,和咱们家的七小姐那是天生的一对玉人。我这里给华公子道喜了,花轿我们给您抬来了,彩礼嫁妆也备齐全了,连迎亲的事都给您省了。两位赶紧交拜了天地行了合huan礼,我们也好回去给梁少卿大人复命。”

    媒婆洋洋洒洒说得天花乱坠,我听得稀里糊涂,唯一清楚的是此刻这场面已经骑虎难下,这媳妇今天我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挣了下衣袖,摔开媒婆的手,我义正辞严说道:“今日梁少卿大人吩咐众位前来,是定要本公子娶七小姐吗?帝都王城,难道连一点规矩王法都不讲?莫说本公子从未向梁府七小姐纳采订亲,即便是请期成婚,也没见过这般直接将花轿送上门倒贴的!”

    媒婆一甩手里的绢子,皮笑不笑道:“诶哟我的好公子,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何况这人呢,我们已经抬来了,这嫁妆呢,你也收了,你若说从未采纳订亲,这不媒婆子我也亲自来了,权当走个过场。梁少卿大人家的门楣也不至辱没了你华府的脸面。这是天大的喜事,公子你有什么好推诿的呢?”

    她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此事仿佛已是板上钉钉,我连连摇手推辞:“话非如此,七小姐是名门闺秀,我高攀不上,也不敢高攀。自古以来姻缘讲究两情相悦,我与七小姐素昧平生,实在不好答应这门亲事。”

    “素昧平生?若是公子真与我家小姐素昧平生,我们怎么会对公子如此掺杂不清?只怕公子说得素昧平生,只是公子一个人认定的。前几日沉香湖游船,咱们七小姐被公子轻薄了身子,如今早已传遍整个凤阳城。七小姐一身清白都送在公子的嘴下,若非公子,谁还敢娶七小姐?公子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媒婆呵一声,望着我冷笑道。

    背上冷汗噌噌往外冒,我说不过这婆子,但也坚决不拜堂不成亲。两方正在僵持,轿帘哗地掀开,梁少卿家的七小姐一身凤冠霞帔莲步出轿,款款走到我的面前。

    她凝眸望着我,薄妆的面容尽添娇艳,朱唇轻启道:“二公子,我今日来,不是为了难为你。我有句话托你转告无尘公子,可以吗?”

    我点点头,等她说下去,她淡扫的娥眉微蹙,脸上婉转变换着表情。犹豫了片刻,终于决然说道:“我愿无尘公子早日得成心愿,与那人…那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她说完,眼里滚动的泪珠终于滑下脸庞,心下一片怅然,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惟有无言颔首。

    她低头盯着脚上的绣鞋,红罗裙裾旁露出的绣花布鞋,正是昨夜我从她的脚上脱下,重又为她穿好的那双。凤冠上的珠串荡过她额前的发丝,镂花錾凤的金冠,上百颗的明珠坠饰,压在头上异常沉重。

    我也曾戴过那样一顶凤冠,比她的更为繁复华丽,那象征了权位和尊荣的东皋后冠,曾经被我毫不吝惜地扔在脚下。

    “你这贼子!本小姐即便是嫁猪嫁狗,也绝不与你成亲!”纤指探到我的面前,她一脸羞怒,眼中却闪过一抹促狭,“似你这般轻薄无行,本小姐怎能轻易相许终身!?你记住,今日是本小姐不耻嫁于你,绝非你这贼子拒婚在先!”

    凤冠落地,裂锦声响彻轩堂,她将嫁衣一撕两半,扬手朝天抛去。

    眼前一片绛红,勾动了我埋藏在心底的回忆,羽纱缓缓坠地,飞散的青丝却不再是刺目的白发。

    她在众人面前裂锦撕衣,绯红的嫁裳如两片殒落的蝶翼。看着她决绝而去的背影,恍惚中仿佛有谁坐在金殿深处,望着那越走越远的身影,黯然长叹。

    原本喧闹的厅堂一刹那静若无人,众人呆怔片刻,继而偃旗息鼓地将彩礼嫁妆和那顶花轿齐齐抬走。

    我颓然坐倒在椅中,仰头闭上眼,强压下心头翻滚的惆怅,却挡不住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

    “丫头,这就是本公子要的小**吃米?”

    是谁?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手中的荷包,嘴里说着糟蹋丝线,眼里却掩不去笑意?

    “小野猫,到窗下来,你怕我接不住你吗?”

    是谁?骑着白马伫立窗下向我伸开双臂,那时的银河映着盛开的水中莲,迷醉了我的眼。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fei,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是谁?为我梳好出嫁的长发,最后一次拥我入怀?

    是谁的爱恋,如那扑火的飞蛾,在烈焰中化作灰飞烟灭?

    “可惜了那些真金白银,珠翠簪环,想不到有人竟连爱钱的心也改了?”耳边响起无尘戏谑的笑语,他的手指轻柔地拂过我的额头,在我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下。

    我抬眼看他,嗤笑出声:“人刚散你就跑出来了?刚才怎么不见人影?究竟是谁更爱钱啊?”

    “啧啧啧!还以为你转了呢,原来还是老样子。”睇他一眼,他佯装思索,眼中却满含笑意,“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先答你哪个好呢?”

    “捡要紧的答,方才为什么见死不救?”将他手里的茶盏抢过来,揭开盖子狠狠灌了一气,他且笑不语地望着我,接过我喝干净的茶盏放到案上。

    “梁府七小姐近日在凤阳城中出尽风头,传闻说她为了争看华府大公子落水,又为华府小公子所救,但也因此被你这无良之人轻薄了身子,更有甚者加油添醋了一番,如今闹得仿若人人都是亲眼所见。梁少卿大人门风甚严,他的女儿闹出这等荒唐事,叫他今后有何颜面在凤阳城出入?除了你,只怕再也无人敢娶这位七小姐了,故此她今日大闹华府,为了教帝都里人人都知道,不是你这贼不要她,而是她看不上你,坚决不允嫁,你可懂了?”

    无尘左一句无良之人,右一句贼,虽然明知他说的是戏言,但我听在耳中还是分外别扭。怒目瞪过去,他好整以暇作没事人般晃着手中折扇。

    “还不都是因为你!现在整个凤阳城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轻薄无行,我这虚担的恶名真是逆风臭千里了!”

    “哧!恶名算不上,花名倒是真的。”他手中的玉扇骨唰一声收拢,挑起我的脸,“知道现如今外面的人都叫你什么吗?”

    我老实摇头,他微眯的眼眸像极了赖皮猫儿,涎着脸笑得格外狡诈:“华府二公子出了名的花花太岁,你竟不识?”

    “无尘你个该死的!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不等我起身,早就一溜烟跑没了影,将我一人丢在轩堂里气得跳脚大叫。

    适逢月夕节,用过晚膳,无尘吩咐我换了女装,和他去逛灯会。

    许久不曾穿过女装,看着手中繁丽的红罗裙白羽纱,一件一件套在身上,将束起的白发放下,斜挑一缕发丝编成辫子,挽到鬓旁。

    随手抓起妆奁里的白玉簪,簪骨通润洁白,握在手心里一阵冰凉。将玉簪别进发里,突然想起那人,不也有过这么一白玉簪吗?

    手举在鬓旁,久久忘了放下,菱花镜中的容颜如昔,只是唇边平添无尽苦涩。

    用力甩头,将多余的思绪甩出脑海,我凝神往唇上涂抹胭脂,将莹白的铅粉细细地匀在脖颈上,借着微薄的光线,偏头转颈间裸露在外的肌肤透出温润光芒。

    今日是月夕佳节,正是凤阳城中最热闹的时节。傍晚听无尘说起,午夜时分在皇前的广场上铸台演出祭神舞,由巫神主祭穿一身洁白羽衣,装扮成月神的样貌祈祷国泰民安。

    除了祭神舞,月夕节最引人津津乐道的趣事便是月下采偶,少年男女以面具遮去容貌,遇到有缘人后方可同时摘下,这项相传了千年的风俗,也因此成就了不少月夜有情人。

    打扮妥当,将白羽纱挽在臂间走出厢房,远远地看到无尘一袭湖蓝长衫立在藤萝架下,招呼了一声,他转身看向我,良久不发一言。

    藤萝沙沙而动,他的衣带被风吹拂,飘逸在身侧。借着月光觑眼看他,他的脸上戴着银面具,眼尾的花枝似在微微颤动。

    “如何?好看吗?”我嘿嘿一笑,三两步跑到他的身前。

    他低头为我收拢鬓边散乱的发丝,柔声道:“这么久的工夫,还以为你能打扮成什么样子,看惯了倒觉得男装更适合你。”

    “哼!你就是舍不得夸我一次,若是不好看,怎么刚才有人都呆住了?”

    忿忿不平顶他一句,我迈步欲走,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到面前细细地打量,直看得我满脸通红,浑身上下别扭。见我四下游移目光躲避他的注视,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幅巧的雪色面具,扣在我的脸上。

    我摘下面具端详,雪白的面具在左右眼尾处各粘了细长的翠翎,戴在脸上,随着走动轻轻翩飞在鬓旁,面具的下缘扣合在鼻梁上,从靥畔各垂下两银链子挂到耳后,坠脚的铃铛叮铃铃发出脆响,致有趣。

    “这面具是特意为了月夕节,白天我出去让人打制的。难得你今夜打扮得如此美丽动人,干脆就不要戴了吧?”他看我对那面具爱不释手,站在一旁打趣道。

    “古人说犹抱琵琶半遮面,朦胧美才最能引人想要一窥究竟,难得我今日如此美丽动人,这面具还是戴上吧!”我喜滋滋地将面具重新戴好,挽住无尘的衣袖笑道。

    他屈指在我头顶敲了下,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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