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在,谈判一切顺利,除了步六孤宏,还有西魏的一个副将亲自出面,答应不伤城中一人。

    于是李佐僚抬头向牟县令看去,等他决断。

    牟县令迎风而立,内心劈开一片混乱的荆棘。也罢,毕竟有这层姻亲,既然西魏人答应了条件,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白婉仪见状,眸色渐深,冷冷道:“景祐九年,也有人同你一样,打开朔方城门,可西魏人并未领情,反而杀了守将。如今你投降,他们也不会买账。”

    “——不可对敌人抱有什么期待,不能将性命悬于敌人的良心上!牟究,你到底懂不懂!”

    “我不能让全城人的性命,为了守城,为了并州的局势,而陪葬。”牟县令转身眺望远方,手按在城墙上。

    他当然记得头颅被挑在旗杆上游街的苏廷楷将军,可他相信,关宁县不会如此。

    且强兵之下,他连犹豫的资格都没有。他沉声吩咐道:“开城——”

    也是同时刻,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危险迫近!

    他蓦地回身,冰凉的尖刃划过他的后背,剧痛袭上,他惊怒道:“你疯了!”

    白婉仪攥紧匕首,命令道:“不能开城,把钥匙交出来!”

    城墙下,衙吏们已打开门锁,厚重的铁锁发出沉沉响声,两扇大门缓缓推开。

    城头上两个人都是同时一怔,白婉仪一匕挥向牟县令。她有些身手,牟县令难以招架,他大喝一声,猛地向她扑去:“我是为了保关宁百姓太平!”

    匕首的尖刃锋芒寒光,在两人之间对峙,几乎能感到凉意刺骨。

    城门已打开,西魏大军冲入关宁县,无数铁蹄踏入城门。站在城头上,也能感受到脚下地面晃动,是千军万马涌入。

    白婉仪往后倒退了几步,卸去了与他对峙的力道。牟县令一时收不住力,惯性跟着往前倒了下去。忽然,一声凄厉尖叫,似乎从很远的地方穿透而来,随即,城头上听到了混乱无序的哭声——

    “救命啊!”

    城头上长风吹过,白婉仪感到浑身凉透。西魏人比她想的还要言而无信,他们在这长达数月的漫长对峙中,早就失却了对汉人的耐心,进城就开始了杀戮!

    她早警告过牟县令,不能将性命悬于敌人的良心上!

    牟县令被哭喊声所震慑,手撑着地面想爬起来,白婉仪动作极快地闪身,踩在他背心的伤口上,剧烈的痛楚让他一时爬不起来,她对准他后脑勺,匕首快准狠地扎入!

    牟县令停止了挣动,就这样咽气。

    白婉仪踩在他背上,将匕首拔出,被溅了一脸的血和脑浆,也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她方才厮斗时碰伤了额头,此时殷红的血沿着眉尾流到了眼角,使肤色白得刺目,分外惊心动魄。

    她直起身子,脑海中才忽然飘过一个念头。

    ——她又杀人了。

    果然如那僧人所说,一阐提人断善根,纵然她在边塞行医济世,可生死时刻,内心的决绝冷漠犹在。

    杀人于她而言,是多么不假思索啊。牟县令为救全城百姓而开城门,却被她临阵所杀。

    可即便如此,还是晚了一步,未能阻止他们投降,大势已去。

    城里到处是西魏人的马蹄声和刀兵声,街上鲜血四溅,一片狼藉,有孩子惊吓尖声大哭,以及民众绝望的怒骂。

    白婉仪闭了闭眼,这刺破苍穹的哭叫声,唤回了她的神智。

    她想,如果牟县令不开城门,至少此刻关宁县还能抵挡,等到朔方发兵来救援,所有人都可以平安度过这遭劫难。

    ……所以自己是有道理的,杀人没有错。

    就这样想着,白婉仪在牟县令的衣服里翻找。他的衣服全被血浸透了,死得很惨。

    她平静地找到他的钥匙,钥匙上全是血,还在往下滴。

    她将钥匙揣在怀里,甚至没有擦手,一手攥着匕首,往城头下跑去。

    西魏人正在四处大开杀戒,闯入民院里烧杀抢掠,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逃命,街上混乱不堪。

    白婉仪带着一身的血,发丝凌乱,衣衫也扯得纷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她在满地狼藉中找到碎了一半的锅,用匕首敲着锅底,发出“锵锵”的刺耳声,扬声喊道:“北门被打开了,想活命走另一道门,我带你们逃!”

    才喊了几声,嗓子眼就火辣辣的,已经沙哑。她忽然很佩服武明贞了,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发号施令,一定非常辛苦吧。

    这样想来,武明贞的弟弟总是捏着嗓子,在宫里时唱歌那么难听,莫不是在战场上喊打喊杀太久,扯破了喉咙?

    白婉仪竟然笑了,她此刻没有什么害怕与慌乱,杀完人后,她就找回了熟悉的镇定感,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不焦急也不惶恐。

    能救多少是多少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关宁县城门大开, 西魏铁骑如狼, 即便步六孤宏大喊着不得抢掠,也没有人听从他。

    因为拓跋乌没有这样的吩咐。

    身处乱军中,步六孤宏就像一头被遗弃了的孤狼, 城头上, 还有因相信了投降而被杀掉的牟县令。

    战争中没有信誉和仁慈可言, 无论是敌人还是己方。

    胡人进入汉人城池, 往往克制不住抢掠的冲动。尤其去年冬天的苦战,两边经历了漫长的拉锯战,西魏几乎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于是这一遭,从西关到关宁,沿途都被抢了一道, 能抢多少是多少, 连牲畜都没有放过。

    这些粮食和牲畜, 是汉人赖以为生的命根,若失去了, 全家都会饿死, 自然不肯任人抢掠, 于是杀戮又开始了, 来得那样快, 那样措手不及。

    挥着扁担农具挡在院子前的人,怎么抵得过骑在马上挥刀的胡匪?

    关宁县因为抢掠杀戮,彻底乱了。这里是小县城,一共南北两个主城门, 东西两侧还有两道小门,通行不了几个人,常年锁闭。

    南门原本也是紧闭的,许多民众堵在这里哭天抢地,负责守门的衙吏,听说县北杀起来了,早就逃得不见踪影。

    当白婉仪用带血的钥匙打开城门大锁时,挤在门口的人合力,将厚重的大门打开,就像绝境尽头推开了一条生路,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涌出去。

    白婉仪站在门前,脸上和衣服上的血都风干了,糊得有点难受,还有血腥味。她这副模样,竟奇异地给了那些惶恐至极的人一丝抚慰,他们跟在她身后,一传十十传百地喊道:

    “南门开着,往南逃!”

    青楼也有一些女子跑出来,灰扑扑的阁楼上,一双枯瘦的手打开窗子,手的主人很淡然地从高处俯视他们逃命,好像生死于她而言都无谓。逃出来的官妓抬头冲她喊道:“你还傻着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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