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鹿塞在汉代之所以是塞北隘口,全仗地势高,前面就是狼山峡谷, 是个天然伏击的好地方。西魏人当然不会放过这里, 重创晋军的大好时机。

    方才关宁城门抢杀时, 鲜血刺目的红还留在眼中, 尚未褪去。要是西魏人追过来, 又会发生什么?

    “——西魏人的残暴,你们都已见过。同方才一样,他们的屠刀会落在我们身上,马蹄会踏过孩子们的头颅!”

    白婉仪的猜测令人绝望,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有个头发枯黄的女人,胸前布包里蜷着熟睡的婴孩,凑过来问道:“那……那我们现在,往哪里逃?”

    “哪里都逃不了。”白婉仪平静地回她,那女人浑浊的双眼浮起一层雾气。“你们再怎么跑,脚程也比不过西魏人的快马。还记得祥和年间的两脚羊比赛么?”

    没有人吭声,脸色均已惨白。那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但边境依然流传有胡人吃人的传说,当时的胡人掳杀大批汉人女子作为食粮,甚至还比赛谁抓的多。

    白婉仪道:“所以,唯一能活命的办法是坚守不出,以鸡鹿塞为屏障,支撑到援军到来。我知道你们害怕,可……总要克服这种恐惧,才能让自己和在意的人活下去。”

    她们怔怔站在风沙里,眼泪不知何时被吹干。

    人很难战胜心中的恐惧,但她们已经被逼入绝境。正如婉娘子所说,为了孩子,为了活命,也是为了生的尊严,不能再哭哭啼啼,不能再任人蹂躏。否则援军还没等来,大概会先被敌人屠戮。

    如果都是死,那就像她说的那样,要死的值当一些,至少要换回孩子的性命,把被抢走的土地和牲畜、庄稼夺回来!

    人群外,有几个倚着残墙而立的女子,她们从进鸡鹿塞起就和人群隔开,一眼望过去泾渭分明。她们的衣裙和香粉,向人们昭示着身份,关宁县唯一一处风月馆的官妓。

    她们似乎也不想同别人混在一处,事不关己地看着白婉仪,想看她这楚楚纤细的身影,能说出什么撼动人心的话来,让这群一盘散沙想要活命的人,能听从她号令。

    结果听到她说,她们每个为活命而抵抗西魏铁骑的人,都会受张将军的庇佑。

    张将军至死无名,只是代父出征,在军中因战功彪炳,凭本事升任武官。但其实直到死的时候,也只是六品武职——她出身寒门,这个品级已经是走到头了。

    她殉国后,在当时的宣宁侯世子极力争取下,朝廷为她追封三品将衔。当初受她所救的将士们心怀敬慕感激,敬称她一声张将军,是以有了她的传说。

    听她娓娓的声音,那几个官妓一怔,不禁直起了身子,原本平淡而麻木的神情,逐渐龟裂,底下蓦然闪过一丝难言的光。

    她们其中,有人憎恶这个朝廷,有人憎恶这个人间。

    这世道有什么可以值得留恋?这人间万象有什么值得珍重?她们活到如今,不是因为被珍重,而是靠着被凌辱,以被凌辱来换取性命苟活。

    让这扭曲的一切统统毁灭于刀与血之下,湮没在黄沙尘埃中亘古沉寂,才是想看到的。

    天下兴与亡,不在意。百姓生或死,不在意。她们自己的死去与活着,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白婉仪一身素衣、混杂着血迹和沙尘、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却唤起了她们心中埋藏已久的渴望。

    因为这些年,每逢绝望时,那个被活剐于敌人阵前却隐忍不言的张将军,就好像被一笔一划勾勒出了鲜活容貌,生气勃然地驻在心里,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信仰,告诉她们——虽然她们沦丧尊严苦苦挣扎,但这世间,也还是有女子被万人敬仰,是被尊重和善待的,是希望与光芒。

    虽然她的枯骨早已埋入了黄沙,甚至不知其名,然而她似乎总活着,精魂未绝,依旧注目着她们。

    所以,如果要死的话,也要死得壮烈一些。而不是浑浑噩噩,以官妓之身病死老死在边关,背负一辈子的屈辱不甘。

    “我跟着你吧。”官妓中,有个女子站了出来。四周的人纷纷朝她们投去惊异的目光,仿佛在震惊——什么时候妓女也心怀家国,知道出来抵抗胡人了?

    白婉仪循声看过去,微有错愕。她动员人们坚守鸡鹿塞,没想到却是这几个官妓先出了声。

    “那我也来。算我一个吧……”

    “若是赢了,还活着,我们能赎身吗?”

    她们无视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面色是解脱的释然。比起这些人,她们是真正不在意生死的。倘若死了,至少是死得其所,以后也会有人铭记她们——不是以记得她们官妓身份的方式,而是……记得她们为什么而死去,记得她们脆弱而又壮烈的尊严。

    比起苟活,她们更想要一个体面的死法。

    素来被人们瞧不起的妓女,竟然比旁人还有胆气,其他人也坐不住了。便有人道:“我们也来,只要兵爷来的时候,把我爹爹和两个女儿带走就好……”

    也还是有些人犹豫,毕竟西魏人是边境汉民多年噩梦,无法直面这种狰狞的恐惧。她们四下张望,见有人踟蹰着离开,便也跟着走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血性拼上性命一搏的,白婉仪明白,她没有阻拦,并不强迫她们。

    人都有选择生或死的权利。

    若非情势所逼,她也不想在陌生的战场上出生入死,连葬骨之处都无。可并州是萧怀瑾花费巨大代价守住的,安定伯为它重伤,武明贞为它停留,韦不宣的祖坟在不远方。她无法抛却这里。

    留下来的人,不少是精壮干练的妇人,常年在田间劳作,脸上沟壑里满是尘沙,其实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白婉仪带上她们,绕出鸡鹿塞的古城墙勘地势;城内的古巷道掩藏在房屋后,众人将坑道刨开,偶尔会遇到几具白骨,她们翻拣着把一捆捆兵器抬上来。过去有十多年了,韦不宣放在这里的兵器不免生锈,附近的村民将磨石抬过来,磨刀声霍霍。

    当日头西移,过去了大半晌的时候,跪在架子上擦军鼓的人,忽然感到木架一阵晃动。随即,地面上的人也发现了地面的震颤,仿佛千军万马正呼啸而来。

    她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恐惧,以及孤注一掷的决意。

    绝境中的勇气,往往有着不惜一切的力量,甚至压过了恐惧。虽不知援军什么时候来,但她们的躁动没有持续太久。

    远处天际已经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黑影,正在快速地往这里行进。

    西魏将一部分兵力留在关宁县,主军则往朔方行进。

    此刻的拓跋乌无比自得。这是自去年开战以来,最顺利的战况。去年,他和叱罗托十一王子等人兵分两路,均遭遇了不利,王庭已经含沙射影指责过他数次。他现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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