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不敢往南再踏一步!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方想容的两万大军兵临玉门关下,严阵以待。

    他如今年老,已经不能再冲锋在前,但看着这瀚海阑干的战场,热血依然在激荡。

    当年,他身为宣宁侯世子,就是在这里,开启了他的戎马生涯。

    也曾经年轻气盛,因为轻敌而被俘,与四千将士被困西魏的月牙关。关键时候,是张将军救了他。

    并州饱经战乱风霜,却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情愿将一生的热血洒于这片土壤——他不会让她流血牺牲的土地,再落入敌人手上!

    夕阳将大地镀上了一层昏黄,风中涤荡着千年沉浮后的寂静苍凉。

    鸡鹿塞内的孩子们,从躲避的坑道中爬出来,懵懂又懂事地帮大人打扫战场。

    武明贞在人群中巡检,经过时拍了拍他们的脑袋,问,害怕吗?

    他们回答害怕。并不避讳承认胆怯。

    因为即便害怕,可为了活下去,也总会战胜害怕。他们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

    残阳如血,将荒漠镀上了一片猩红。援军士兵们清理战场,将西魏骑兵的尸体挪开,有的马尸下压着几具尸体,是西魏人和那些守城妇人们缠斗在一起,竟难以分开。

    还有一些眼熟的女子,仔细辨认后——竟是他们寻乐过的官妓,官奴婢。

    心中好似被什么重重一击,他们忽然眼中一热,无尽酸楚。

    可能是对峙太久,援军还没来时,很多人都绝望地以为自己会死,就豁了出去,把幡子上的白色布条撕下来系在身上,以明死志。所以放目远眺,如今旷野上一片片白红交织,死人的鲜血将衣襟染红,头上的绦带在风中沉睡。

    西魏士兵的人马尸体被扔去火葬——朔方军没心情给他们土葬伺候,这些年打仗打得太憋屈。而妇人们的尸首,则由鸡鹿塞活下来的人来收拾,整理仪容。

    残破的军鼓立在城墙后,鼓面溅起了大片的血迹,有人背后中箭,寂静无声地趴在了鼓上,手垂了下去。

    白婉仪正清理尸体,看见那个趴在军鼓上死去的官妓,她的表情没有死亡的绝望不甘,反而是一种解脱的安详。

    “她叫什么名字?”这时,白婉仪才问道。

    有人答她:“韦无盈。”

    ……果然韦家的人起名字都很讲究。白婉仪心想,盈则亏,所以无盈方能保泰啊。

    愿你来世无盈,泰平一生。

    “白姑娘,今夜就可以更衣入殓了,明天她们要葬在哪里?”收拾完战场,朔方军来问白婉仪。

    白婉仪沉思片刻,道:“我记得距离这儿几十里之外,有一个村子,建有祠堂。”

    朔方军派人去查了一下,果然如此。那个村的西头,建了个张将军的小土祠。遂按着白婉仪的意思,将这趟战死的妇人,葬在了那个土祠附近。

    葬礼当日,惠风和畅,是并州常年一碧如洗的晴空。宣宁侯打退了拓跋乌,将大军驻守在西关口,也亲自赶过来了。

    这荒凉的土地,难得有了不少人。连绵的坟冢前,一声令下,三声军鼓齐鸣,黄土洒落。

    在肃穆的寂静中,忽然,列阵中的一个士兵扯起嗓子,唱起了《张女从军行》——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没有兄弟没有娃,一纸军令到了她家,她爹娘愁得眼都快瞎。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她收拾包袱跨上了马,蓬头垢面到了军营啊,从此再也没回过家。”

    这歌声粗哑,却直冲许多人心坎儿,逐渐的声音多了起来,接二连三其他士兵们也跟着唱道: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比起男儿一点也不差,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黑黑的长发银白的甲,红红的血啊把人剐,一身忠骨喂了黄沙!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边关老将谁不记得她?烈烈的旌旗飘不到家,姑娘残魂落在了哪儿?”

    方老将军站在军前,岿巍而立,他抬头,目光穿透了风卷尘沙,仿佛见那铭记于心的影子,在歌声中凝聚,逐渐鲜活。他也唱了起来。

    “张家姑娘十七呀八,愿你来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儿还是我妻啊,你是我心里最美的花!”

    浩瀚的歌声在旷野上回荡,夹在猎猎的风中,气势磅礴,在苍穹上空久久盘旋。像张女无名一样,很多下葬的妇人也没有名字。可对她们来说,这满怀敬意的歌声,这肃穆凛然的葬礼,已经是最好的送行。

    关宁县的两道城门半开着,城内空空荡荡,遍地狼藉,一片劫后余生的残景。

    从鸡鹿塞幸存的人们,带着孩子父老回家;有些失了父母的孩子,则被送去了朔方城内新办起的慈幼局。

    朔方城中,迎来了春的繁荣,街巷上又是人来车往,很难想这里是十几年前经历正月之祸的地方。

    曾经那些苦难浩劫,都化作了人们面容中的沧桑,然后在笑容中平淡,被生活的柴米油盐所忘却,书写成一页页历史。

    如今又逢了集市,不宽的道路两旁摆着各种摊子,蒸馍的白雾腾腾,雾后是卖艺的唱曲,间或听见路旁茶棚有人大着嗓门谈天。

    “你听说了没,关宁县活下来的姑娘,好像还有兵爷求娶的。”

    “唉,那么苦的一仗捱过去,能活下来的人,都了不起。”

    “听说她们都身穿缟素,一身白,跟复仇似的,把西魏人吓跑了,哪儿是什么张家军啊,人都称呼白家娘子军。”

    “也没叫错,反正领头的人也姓白!”

    “我怎么听说,外面叫她们缟衣队,什么悍妇营啊?”

    坊间传言总是会添加许多想象的色彩,譬如一身缟素、白衣死战,其实不过是以为要死了,有的人把白布条系在身前明志而已。

    也没有什么悍妇营,只是从战中活下来的人,无论身手还是意志,都非常人所及,武明贞将她们收为亲兵,以后跟着她建功立业。

    热闹喧哗的人声中,白婉仪安静地走过街巷,她仪容素净,衣饰简朴,与人群擦肩而过,没有人认出她就是在关宁遇险时,带几千人拖住西魏军、导致拓跋乌贻误战机的、那个传说中的女子。

    这样的烟火气息,琐碎的市井,却有久违的安宁。

    朔方城的街道,依旧是年久失修的青石板,石缝间偶有杂草,纵然车辙碾过,人踩人往,杂草仍不屈不挠地生长着,蓬勃向荣。

    就像世间多少人如草芥,却还是在夹缝中砥砺风雨,在践踏中倔犟挺立。

    转过几个街道,行人没有那么多了,街巷两侧依旧是门庭商铺,挂着商幡,幡旗在风中招摇。

    白婉仪循着记忆,慢慢地走,最后停在一面挂着古篆体“酒”的幡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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