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一夜北风吹得幌子东倒西歪,当铺里的伙计正在收拾。鼓楼大街延伸至此,古槐交错重叠,隔绝隐蔽,倒是很符合来这里的当户的心意。典当,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每日在这里门口总要上演几出家暴,大多是赌输的男子不顾苦苦哀求的媳妇,把陪嫁悉数当尽。

    佳瑶气难平得横扫一眼那些蛮横丈夫,进了店铺。铺内揽总张德辉正在饮茶磨牙,眼皮不带抬的,见到佳瑶后却鹞子打挺,扑棱着小跑过来。

    佳瑶心肝一抖索。好在她刹住了妄念,不太把自己当葱。这位职业经理人乐颠颠地扑住他的少东家,佳瑶斜眼看去,又是一位品貌不俗的年轻公子,他羽扇纶巾、气派文雅,想来是个儒商。

    佳瑶虽有心打量他的长相,又想受人之托办事,不好张扬,于是收敛心神,只管办自己的事。她把先前迎春软磨硬泡从嬷那里拿到的当票和本金交给柜台伙计,一面等着支付利息。这是她们给妈子施的善意。

    伙计手脚利落,算清本金两百二十银,息有三十银。佳瑶吓了一跳,须知她的月银不过区区一两,不吃不喝两年半才能够着还贷。这么些会日子的本息就能翻成这般,果然是“恒输”。如此一来佳瑶带的银子倒不够了。

    佳瑶愁眉不展,肚里的炒肝酪跟着翻腾,但就算把它们吐出来换钱也无济于事。佳瑶倚着柜台犹犹豫豫,伙计却伸手止住:“您呐,免开金口,本店概不赊欠。”

    佳瑶也只好换了另一张当票,想,好歹也把邢岫烟的冬衣赎回来。

    伙计漫不经心地一看,立时起身,一面口中说“您且候着”一面往里跑。佳瑶看伙计招呼了揽总,揽总又点头哈腰地与那年轻公子耳语,不一会儿,年轻公子走过来了。

    佳瑶不想看也得看他的尊容。细皮嫩,干净斯文,长得不赖。那男子微微欠身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佳瑶安安静静,没动窝。男子又彬彬有礼道:“鄙姓薛,单字蝌,暂时怕是与姑娘同借住在府里。”

    原来是薛家的人。佳瑶遂移步偏室,揽总已备了茶,薛蝌道:“辉叔不必招呼,我与这位姑娘谈谈便是。劳烦撩起帘子。”妥妥地忙完,薛蝌礼数周全地请佳瑶饮茶,透露了原委:“姑娘莫不是邢家的人?”

    佳瑶见他以礼待人,压住了骂他奸商的冲动,也规矩地回:“我是贾府二小姐身边的。不过,邢姑娘现下和二小姐住在一起。”

    薛蝌道:“既然姑娘也是个中人,薛某不必有瞒。实则是长姐吩咐了当棉衣的事,说若府上有人来赎,务必好生招待。”

    佳瑶小声问:“你姐?”

    薛蝌含笑道:“家姐闺名宝钗。”

    原来是识大体的蘅芜君。佳瑶再一看他,也的确和薛宝钗反倒像是同胞所出。薛蝌斟茶道:“说来,薛某与邢家大姐也有缘同行,既然家姐有命,且让义龙做个顺水人情,只需拿回本金便好。”

    佳瑶赶紧说:“多谢。”生怕这个生意人反悔。

    薛蝌不因佳瑶的怀疑而厌烦,又贴心地说:“姑娘方才是否另有一张当票?所为何事?有无薛某效劳之处?”

    佳瑶权衡了一下,便极小声说:“能不能先让我赊几天?”

    薛蝌本想一并免了息金,又怕一旦开了口子,让店家难做。况且他还要再仔仔细细征得揽总的同意,委实麻烦,于是说“好”。佳瑶粲然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笑得薛蝌心底一动,背井离乡投奔亲戚的苦闷一扫而光。

    又或是他看到她罗裙鞋袜沾了泥,小脸儿红扑扑的,像是刚从地里拔出的萝卜,清爽可爱。薛蝌柔声道:“姑娘不若再饮一杯茶,歇歇脚。”

    “不了,我得赶紧凑钱去。”佳瑶摆摆手。薛蝌目送她揣着金凤和衣裳,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小小的背影隐匿在呼啸北风里,又赶紧冲过去。

    “薛少爷您快忙吧。”佳瑶笑道,薛蝌递给她一把油纸伞,抬头道:“天色沉像有一场雪,姑娘回去的时候务必仔细些。”

    佳瑶回去一问,岫烟才说她那日芦雪庵联诗,与宝钗私下里说了典当的缘故,迎春夸薛宝钗心细如尘、做事周全。一面又发愁如何还上三十两。岫烟叹气说:“倒不若把这衣裳当在那里,横竖过了年开了春,快得很。这衣裳虽不怎么值钱,好歹也能凑上几个数。”

    佳瑶顽笑地指了指自己满脚的泥:“邢姑娘这么说,那我真是白去了。”一面又眨眨眼说“银两的事儿,我也能帮着想点办法”。

    于是夜间又去了牡丹坊。鸨妈见了她就呼天抢地抱了个满怀,问她“怎么迟迟不见来”。其实佳瑶是自打换给迎春之后,不似在怡红院里放羊,管得严紧,便来得少。赶上贾琏这个吸金鬼后院起火,顾不上苛求她,准她私下放了长假。

    佳瑶觉得能帮衬到迎春和岫烟算是一件事。志得意满,抖擞神说:“这不是快过年了,事儿特别多。今儿不是来了么,还想好了几道菜。”于是系好围裙,摆出阵仗。

    她这几日见贾府的农庄乌庄头送来了好些腊,府里人嫌硬不爱吃,弃之不用。佳瑶便想做个腊月天下。

    但见她用泡发的厚实干花菇,去蒂洗净。一面跺了葱姜,切碎马蹄,泡好的两湖地区的腊鱼也切成小粒,再放入猪绞这么一拌,调了味道,再把馅镶入一朵朵香菇之中,上笼蒸熟。勾兑了汤汁淋出光泽,鲜香扑鼻。

    天府之国来的腊肠则要放上朝天椒,放入青蒜和芥蓝配色,大火煸炒,香辣下饭。腊肠经蒸会变软,但略显软榻了些,佳瑶是在炒制的时候烹入料酒,稍加了些水焖煮,质软糯又不影响成品卖相。

    一会儿又取用了一只腊**,焖烂了豆角和卷子。

    一会儿又用广粤的腊肠给牛蛙提味儿,放在煲里其乐融融。

    芙蓉大姊扭搭着过来眉开眼笑道:“做好了?那还不快快送到王爷那儿去。”

    王爷?

    佳瑶一颗心砰砰跳到嗓子眼里。她想,上一回倪二来牡丹坊醉酒闹事的那回,竟是北静王爷的主意。虽说是误会岔了,白闹了,但据贾芸跟小红献媚时无意识的透露,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北静王紧要的人。

    紧要,多好的词儿。我爱你,佳瑶更喜欢“我要你”。于是忍不住为这珍重的霸气而心神荡漾,忙洗净了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看指骨了些、皮肤又糙,低头看水缸里模模糊糊的狼狈,不由低落。

    不过佳瑶给自己打了打气,返璞归真、天然最美。正要从偏厅上楼左拐,芙蓉大姊拽住她说:“傻丫头,哪儿去?贵客在青字号房。”

    心就落到谷底。【青史流芳】,原来来的是忠顺王爷。

    瞧她,智商为零。莫非真是应了陷入感情之中的女子必经的奚落。

    一进屋,见忠顺王正取了一枚晶莹剔透的腊肠,缀上一撮白米饭,吃得心旷神怡。帮他布膳的女子哆哆嗦嗦,结果必然是没夹住。忠顺王把扇骨啪得打在桌沿,那女子慌不迭地跪在地。

    佳瑶唬了一跳。忠顺王慢条斯理道:“你下去。换她来。”

    佳瑶挪步过去。忠顺王气定神闲地等着吃,却不见佳瑶动手,疑惑地看着她,佳瑶举箸不知该做什么。忠顺王想了想,道:“你果真没做过这等事。”于是示意她站到一旁,看着他吃便可。

    “这桌菜叫什么?”

    佳瑶正恍惚间看他气势凌厉地用膳,赶紧回答:“腊香天下”。

    忠顺王冷道:“天下何解。”

    佳瑶指着菜说:“湖南湘西的苗家酸,广东烧腊,四川熏,浙江咸鱼。诸如此类用的是普天之下的腊味,所以这么叫。您不喜欢,可以改。”

    忠顺王听过坦坦荡荡的解释,打消他条件反的帝王心术,细细品道:“果然各有不同,该当天下。”又道:“你有几日没来了,去了这些天下地方?”

    佳瑶说:“没有,在府里。”

    忠顺王不好问,改说:“我倒见着你哥哥了。你把他喂养得不错。”

    佳瑶先想到贾琏那副小身板,不解。转念想到薛大胖,欧儿了。抿嘴想笑。

    忠顺王瞥她一眼:“我今日来还有件事。三天之后是太妃的寿辰,你给做些糕饼点心。太妃的身体欠奉,要甜软烂糯的,哄她老人家高兴些。三十两银。”忠顺王似乎有意无意咬重最后的要价。

    佳瑶本来犹豫,因为她并不想牵连上忠顺王的事,总觉得危险级别高、难度系数大。然而听到话梢,不由得她做主,就先点头说“也成”。忠顺王又问她还有什么要说的,佳瑶不敢表露想先拿钱,却见忠顺王搁下碗筷,对外头说:

    “凯歌,支银子。”

    这么着,佳瑶把自己的安身立命给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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