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熙七百五十年,太白华阳殿内,已沉寂五百年的青铜礼钟在六名白衣童子的敲击下,发出宛若龙吟的醇厚古音。

    人闻之,均面露异色,继而匆匆换上庄重礼服,赶往华阳殿。

    华阳殿内,已闭关九百九十天的第十六代师祖知玄大师正端坐在垫了金丝锦的白玉暖席上,宝相庄严。

    知玄大师,已年八百,白须白发,然神抖擞,红光满面,仙风道骨。

    其三大弟子,无本,无源,无休,也依序端坐在他身侧,从来都古井无波的三人,今天倒是露出些许喜色。

    无本,无源,无休已年近四百,亦俱是白须白发,悟道也颇有所成,像今天这样露情于颜色,是非常罕见的。

    端坐在他们下阶白玉席上的则是三人收的徒弟,共十人,一般人称之为十大长老。

    其中前五位在玄学参道上颇有悟,只一心修行;

    另有五位却志不在此,只求养生不求得道,遂掌管太白各项俗事,因各有所长而分工明确,其中六长老管钱财,七八九十长老则负责衣食住行。

    太白也因此分明暗,明者参道,暗者随心。

    前面所说门人便是暗者,一如佛家的居家修士。

    此刻十大长老见自己的师父均面带喜色,联系青铜礼钟鸣响之意义,心念微转,便已了然。

    十大长老各对一眼色,齐齐朝师祖知玄大师拜下:“贺——师祖!”

    知玄长老捻须微笑:“尔等亦需勤勉。”

    十大长老再拜:“喏!”

    一盏茶功夫左右,簪白玉镂空纹花发簪,着黑缘白锦广袖直裾深衣,系白底绣黑丝宝相花纹绦带,配各自品阶玉配的弟子们陆续到场,恭谨行礼后,按序正坐,全场寂静无声,秩序井然,两旁青铜大香炉随风飘散袅袅轻烟,在庄严之余亦添上几分飘渺。

    知玄大师环视一周,捻须微笑,缓缓道来:“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二事。”

    “其一,吾得蒙上天厚爱,收到喻示,定七七四十九日后之重阳,罹受九重天雷之考验。”

    原本端坐的众人哗然。

    受天雷劫,则意味可以成仙。

    太白自前三代师祖羽化成仙后,便鲜有人得受此劫,更不用说羽化了。

    众人皆大喜,俯身参拜:“贺——师祖!”

    知玄大师端坐受礼,待大家重新正坐,方又开口:“其二,吾命无本为太白第十七代师祖,于三日后行受任仪式,掌太白一切事宜。”

    众人又拜:“喏!”

    声音整齐划一,无有异议。

    自知玄而下,无本之修为当属内第一,由他接任,当之无愧。

    知玄大师点头而笑:“如此甚好!”

    他起身,朝众弟子微微一躬身。

    继而举步往后殿而去,广袖飘飘。

    三大弟子随之。

    十大长老率众人正坐目送。

    太白峰顶有一湖,谓之天湖。

    太白最高殿之华阳便依湖而居,有九曲长廊延伸至湖上,末端为一水榭,称瑶华,取西母瑶池之意。

    此刻,知玄大师正于瑶华榭内观水品茶,三大弟子侍坐于一旁。

    十大长老之二长老,子微长老,则在古朴的雕茶几前认真泡茶。

    子微资质极佳,亦用心勤勉,得师祖喜爱,便常陪侍在师祖左右。

    无本接过子微手中的茶盏,双手奉于师祖。

    知玄大师先观其色,再闻茶香,后才慢慢细品,神色惬意,双眉舒展,赞道:“子微用心。”

    子微微笑不语,只一一为无本,无源,无休三人奉上茶盏。

    无本喝了茶,开口:“师父,”他唤知玄,眉目间颇有忧色,“此次天雷之劫……”

    知玄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微微一笑:“无本放心,天雷之劫,为师自有应对之法。”

    无本与无源无休相视一眼,无奈掩去忧色:“喏。”

    子微在一旁若有所思。

    天雷之劫,其实万分凶险。

    五百年前,太白第十四代师祖亦得神谕,得受天雷之劫,为继第三代师祖之后得受天雷的第一人,举欢庆,然,不成,元神俱灭,罹难而逝。

    他看着眼前白发白须的慈祥老者。

    百年之前,一心修行的自己机缘巧合来到此山,蒙错爱,拜无源为师,受师祖指点,得以入道之大宗,此份恩情,自是铭记。

    想到此,他俯身下拜:“师祖受劫之日,请允子微护法。”

    无本,无源,无休一愣,即亦俯身下拜:“吾等亦应如是。”

    知玄颇为欣慰:“尔等孝心,为师已感。”

    四人再拜:“应如是。”

    知玄面露郑重:“这……”

    四人又拜。

    知玄喟叹不语,不肯应答。

    所谓护法,则是以己之身,引受天雷,以助被护之人安全渡劫。若成,亦可受益;若败,则与被护者一同罹难,元神俱灭。

    四人长拜不起:“祈允。”

    知玄面色安然:“万事自有缘法。”

    无源笑而曰:“玄法无源,万事随心,”继而又拜,“祈允!”

    知玄一怔,哈哈大笑:“然,允之。”

    九九重阳,艳阳高照,正是知玄大师受雷劫之日。

    然,太白顶峰,面朝大海的九重临仙高台上,除却知玄大师及护法的三大弟子五大长老,竟无余一人。

    原来太白人虽皆修为颇高,然这九重天雷实在太过厉害,遂特命众人集于与临仙台隔湖对望的华阳殿内远观,不可随意走动,至于岛上民众则令其暂移至乾坤二岛,以免波及无辜。

    临仙台上,知玄大师头戴长冠,身穿广袖长袍,端坐中央,三大弟子五大长老则按乾、坤、震、巽、坎、艮、离、兑八卦之方位护坐,等受九重天雷之劫。

    午时刚过,原本万里无云的广袤蓝天突然云密布,间而电光闪烁,重重雷声隐隐逼近。

    众人在狂风大作中捏紧手势,端坐身形,神紧张,无丝毫放松。

    待到午时一刻,第一道天雷自远方天幕显现,划过厚重的乌云,夹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朝众人扑去。

    大家齐喝一声,手中的元神之光随着手势喷薄而出,直指带着万千炫目光亮的第一道天雷,奋力抵抗。

    片刻后,第一道天雷于众人元神之光间消失,然不待大家喘口气,第二道天雷已然劈下,大家再次抵抗。

    继而第三第四道天雷亦滚滚而下,速度之快,让众人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

    待八道天雷过后,即使是知玄也已经疲力竭地想要瘫倒在地。

    他环视一周,五大长老俱已软倒在地,只挣扎着还留着一丝清明;

    无本无源无休三人虽依然端坐着,但看得出来,已无后继之力。

    他微微一叹,继而集聚神,无暇他顾。

    九重天雷,除了打头的八道天雷,还余最后一击,谓之九九归一!

    这最后一击,集齐前面八道天雷之威力,其力之威猛,无法言状。

    他直视苍穹,目露坚定,只愿这最后一击全由他所承!

    轰鸣声咋起,天雷之九九归一气势如虹地自九重天外而来,其璀璨夺目的光芒让人无法直视,相比之下,临仙台上知玄等人的元神之光,只如风雨中微弱的烛光飘渺,一不留神便会熄灭。

    台上众人的瞳孔急剧收缩,天雷的势压让他们无法承受。

    虽是修行之人,提倡众生平等,但修行多年,本身便有一种优越感,自出世以来,他们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身的渺小,只觉得自己已经低到了尘埃里;他们也从未有过如此切身的死亡体验,毕竟他们本就长寿,而修行之后则更加不计时日。

    一时间,人生路上的大喜大悲,俱在中涌现,无法自持。

    一向自诩心态平和的众人,此刻却表现出彻底的惊惧,只觉自己如被踩在脚底的蝼蚁般苦苦挣扎却无力改变现状。

    诸人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元神明灭,危在旦夕。

    到底知玄修为高些,只听他清喝一声,指尖的元神之光暴涨,引得大多散落在旁的雷光也将势头转而向他。

    知玄面色一白,丝丝血丝自嘴角划落。

    大家却觉得身上一轻,轻松不少。这才发现知玄异状,但此时,却已实在无力支援,他们的指尖,再发不出元神光源。

    不说修为差些的子微等人俱已昏迷,就是无本三人也早已无力瘫在地上。

    知玄苦苦支撑,却也只是节节败退。

    他面色越发苍白,看着眼前丝毫没有消亡之意的雷霆之光,再无力后继,只看着为他护法的无本等人,心里实在愧疚,虽万事随缘,不可强求,如今,却也是要护上一护的。

    他敛眉肃目,却是不再抵抗,只端坐打坐,无本等人周身却浮起淡淡光晕。

    无本无源无休三人大惊失色。

    师父这是要舍了一身的修为护他们吗?

    修行之人看得多,经历得多,世间纷扰自然看得淡些,颇有返璞归真的意味,但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却更是看重,知玄大师对于他们三人来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他们已修行百年,但初修道时的孺慕之情却是铭记心间,无法忘怀的,此刻见知玄如此作为,三人内心激荡,又惊又忧,情绪波动甚大。

    眼看那无人抵抗的天雷正肆无忌惮地要落在知玄身上,却听得重重雷音之下,一丝仙乐袅袅传来,继而一个泛着七彩华光的球状之物显现在众人眼前,其发出的七彩光华堪堪拢住众人,也正好截住下落的天雷,凡七彩之光笼罩之地,天雷皆无法入。

    无本三人虽疑惑万分,却还是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那七彩之光与天雷相互缠绕纠缠,伴着电光哔剥,其光彩璀璨夺目,不可目视,只片刻之后却开始势弱,而后又慢慢消失,三人心下焦急,难道还是逃不脱?

    但看知玄只端坐打坐,双目沉静,才知自身枉修道多年,在生死之事上,还是无法堪破,皆面露愧色。

    已经筋疲力尽的知玄看那七彩眩光虽然渐渐消失,但天雷之势也随之弱去,心下略略放心之余,仍旧勉力护着无本等人。

    却又突见那七彩之光瞬间暴涨,天雷彻底消失,只那七彩眩光也随之消失,只余一小小的透明球状物。

    见天雷消失的知玄心神彻底放松,一阵眩晕,支持不住地萎顿在地。

    视线掠过那跌落在地的透明球状物,却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原来那透明球状物里居然包裹着一个皱着皮肤的新生婴儿,只不知为何,婴儿脸色晦暗,嘴角亦挂着血丝。

    此刻天已晴朗,却已近暮。

    海上霞光万丈,瑰丽异常。

    临仙台上祥云袅袅,灵气充沛。

    台上诸人只觉暖洋洋的异常舒适。

    原本昏迷的五大长老一一转醒,无本三人亦一点点恢复过来。

    知玄心中一动,又收到神谕:“劫已受,贺。原即日即升,然汝受人之恩,必先报之,遂九九八十一天后,于此登天。”

    知玄朝海而拜:“喏!”

    他心下了然,稍事冥想休憩,方有了力气,起身来到婴儿旁边,原本若隐若现包裹着婴儿的透明圆球,竟慢慢消失,婴儿的脸色更显灰败。

    知玄伸手抱起婴儿,扣腕而查。

    那婴儿似有所感,微微睁眼,继而微微一笑,面上显得放松,似放下了心,嘴边却吐出更多的血来。

    知玄心下恻然,这娃儿的脉象,却是五脏俱损之象,命不久矣。

    他想起那七彩华光,那与天雷一起消亡的,竟是这婴儿的生命之光么?!

    无本等人此刻也都围拢过来,面露疑惑。

    知玄见弟子们皆无大碍,放下心来,寥寥几句说清缘由,便一起匆匆下了临仙台。

    一行人入了华阳殿,不待众人恭贺,知玄便亲自挑了八位修为高深的大人,抱着婴儿急急地入了内殿,施展续命之法,婴儿体弱,实在耽误不得。

    而另一边,无本向众人解释缘由,表示雷劫已过,吩咐人如常修行,亦安排人协助岛上居民重新安顿。

    又下了太白令,嘱咐三岛上善医者皆过来太白,又让乾岛居民竭力寻求各色名贵滋补药材。

    待一切安排妥当,护法的三大弟子和五大长老才让自己放松下来,疲惫的他们几乎立刻就陷入无意识状态。

    华阳殿内殿的知玄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带着八位人渡了最难也最容易出错的第一步续命之法后,便瘫在一边玉席上,观察着他们的进度,却是丝毫不敢放松。

    等到续命之法完成,又安排了另四位细心谨慎的人注意着婴儿,命有异状随时唤他,才在人的搀扶下进内室休息。

    知玄大师行完七七四十九个大周天,只觉浑身轻盈,神异常充沛,元神之光璀璨夺目,与历劫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他转出内室,原来已是次日清晨。

    当下疾步行至华阳内殿,四位人躬身行礼。

    知玄边听人禀报夜里婴儿状况,一边行至婴儿床前,细细审视婴儿身体状况,依然鼻息几无,脉象无力,只稍稍有不妥便会危及生命。

    一时续命容易,若要长久,该如何?

    他皱眉思索。

    正想着,三大弟子十大长老也进了内殿,躬身行礼后亦问婴儿状况。

    知玄见昨日为他护法之三大弟子五大长老神状况极好,知是历劫之效,遂在说了婴儿状况后,又感慨道:“吾等之进益,皆此小儿之功,切记!”

    三大弟子五大长老躬身而应:“喏!”

    知玄点头微笑,略一沉吟,唤掌食之第八长老子飨近前:“汝通医术,若养此儿之命,当如何?”

    子飨近前,细细观测被人传为神之子的婴儿,喟叹:“养此儿命,难,难,难!”

    子飨者,年近两百,人称医圣,在大陆上,是神话般的存在,从来素手白骨,再难的病症,在他手里,也是谈笑之间即愈。

    然面对此小儿,他竟连说三声难。

    殿内众人心下沉重。

    修行之人虽然看开一切,但也自是悲天悯人,眼见小儿如此孱弱,自然怜惜,况且此儿还是为了救他们才如此危在旦夕,心下哪能不遗憾?

    殿内一时无声。

    掌衣之第七长老,子章,见床上婴儿青白脸色,姿态羸弱,年刚近百的她思及自己出世前早夭的孩儿,不禁悲从中来,目露哀戚。

    第三长老子越素与她交好,见她如此,知她心事,看那婴儿,也是心下恻然,不觉又看向子飨,想他素有急智,总会有办法的。

    子飨见子越的目光,却是不自觉地微微避了开去,只心下隐隐有些急躁,只觉自己真是枉为医圣。

    他沉吟半响,忽而灵光一闪,犹豫一会儿,朝知玄大师躬身,道:“弟子方才突然想到一法子,或许可以试试。”

    知玄面露喜色:“如此讲来。”

    子飨将法子缓缓道来:“养此小儿之命,最大之难处,便是其乃婴儿之身,甚为脆弱,又无法咀嚼进食,故而极难用药,药量亦极难控制;第二大难处,其以婴儿之身使五脏俱损,若大幸而其长成,也极易复发,须无时无刻地小心谨慎,如此,若其心不坚,此命亦无法养成。”

    知玄颔首:“子飨有理。”

    子飨续道:“上两点难处,其二言之尚远,目前只需言求难处之如何用药。对于五脏俱损之药方甚多,然细细推敲,适用者不足一二,其成药多为汤汁或药丸,如此不足百日之婴儿无法食用,故吾欲试用汤浴,然此法吸收甚慢,收效甚微,而其伤颇重,无法等待,”他转而朝知玄道,“故需修为深厚者助其吸收药,直至其可自行咽食。”

    知玄颔首:“如此,由吾为之。”

    子飨摇头:“师祖修为固然上佳,然八十一日后继羽化成仙,无法继续,却是不可。”

    子越奇道:“却是为何?师祖走后由他人代替即可。”

    子飨对她微微一笑:“个人行功之法不同,婴儿身体羸弱,禁不起变通,故不可。”

    子微上前:“如此,吾为之。吾非五位师弟需不时外出,亦非三位师叔师父,需掌中事务,且昨日历劫,蒙此小儿之助,不仅得以保命,亦颇有进益,心下甚感。”

    子飨微一思索:“子微师兄可行。”

    又道:“小儿因心脉无力,五脏俱损,药浴之时,只能借子微师兄修行之力,恐怕会剧痛难忍,还请师兄多加看护。”

    子微点头:“自然。”

    子章忍不住道:“剧痛?如此小儿能承受吗?”

    子飨微叹:“吾亦只能为其施金针,以稍减痛楚,若熬不过此关,则再无救治之法。”

    他朝知玄道:“师祖,因此病因由天雷而起,罕见而无例可循,又为小儿之身,故风险极大,如有不测,吾惶恐。”

    知玄微微叹气:“如此,自是为师的过错,子飨尽力即可。”

    众弟子皆躬身自责:“弟子无能。”

    知玄摇头:“不可如此。”

    他转头看向床上无知无觉的婴儿,目光慈祥。

    吾,定许汝一个安康的未来。

    时光流转,待到八十一天后知玄大师羽化升天之时,那神之子虽然依旧昏迷,但药方已定,药材已寻,浴用效果亦佳,受损之五脏,虽无起色,但也无加剧,脉象虽仍旧微弱,然亦趋于沉稳,想来在大家的努力下,加以时日,养生定成。

    知玄在众弟子人的目送下,登临仙台,在七彩霞光里羽化而去。

    无本展知玄大师留下的锦书,于华阳殿宣读:神之子,名真,字太白,尊称主,许其逍遥一生。

    众人拜,曰:“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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