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北看着我一脸吃惊的样子,像是笑了笑,同我道:“在下不才,这些乐器都略懂一些。眼下你并没有相熟的乐师,而你作为笄者,九姑娘作为赞者,都不方便出面演奏。我听慧明的意思,想是你们都不想铺张着办。如此一来,由在下演奏倒是最方便了。”

    我心里想了想,总结出来两条。

    第一个是,这惜字如金的冷面人一次的说这么多话确实难得。

    第二条是,他说的这个方法的确是很方便。可是我这次是想要扬苏小小之名的,这人的“略懂”到底是懂多少?可不要给我搞砸了才好。

    一瞬间,我想起《赤壁》里面金城武扇着羽毛扇子含笑说“略懂,略懂”,然后给萌萌接生的模样。

    我抬起眼睛看他,他挺拔着身形立在我身前。我望着他的眼睛,他原本垂着眼眸看着不知何处,此时却突然眼皮一抬张开眼睛来。那一张眸的锐气,瞬间有着吞并山河的张扬,却又瞬间被一层雾霭蒙住,遮掩了回去。我直直的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被他眼眸中的漩涡吸进去。

    脑子一片空白,我却已轻轻笑了起来。微微对他矮身行礼道:“如此,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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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深思了许久,问贾姨说:“这演奏,选哪首曲子比较合适?”

    贾姨敛容站在下首,回话说:“我听旁人说,一般女子行笄礼,多是奏些曲调温和的女孩家调子,或是《梅花三弄》、《幽兰》这般颂人品格的曲。”

    我想了半晌,《幽兰》倒也罢了,《梅花三弄》我可着实是不大喜欢。盘算一会儿,我对贾姨说:“那便奏《广陵散》吧。”

    我自小就异常喜爱《广陵散》此曲,在现代时就曾学过古琴。这些年在古代没太多娱乐,弹奏古琴自是更加纯熟。贾姨不比寻常丫鬟,是读过书的,这些年跟着我耳濡目染,对于《广陵散》的曲意也有了些了解,顿时变了脸色,失声叫我:“小姐!”

    我伸手止住她,低垂了眼眸缓缓道:“嵇康此人,我素来敬佩尊崇。我不喜欢一般女子常奏的闺阁之曲,莺莺燕燕芳芳菲菲,让人听了只觉烦闷。我虽是女子,可你也知晓,我自幼便不喜那些个世俗礼数。《广陵散》此曲气势滂沱,我甚是喜欢。我意已定,你不必多言。”

    怕是当真从未有女子在及笄礼上请乐师演奏这样的曲子,贾姨的脸色已经越变越难看。嵇康这人,对礼教不屑一顾,放荡不羁,视财帛于无物。远离官场隐于山野,如痴如醉的追求他心底的那个崇高的人生境界。可这份卓越的才华和逍遥的处世风格为他招来了祸端,司马昭终下令将他处死。

    刑场上,三千太学生为其情愿,请以为师,却依旧于事无补。行刑前,嵇康要过一张琴,静坐于刑台之上,面对着成千上万的为他送行的人们,最后一次奏响了《广陵散》。

    曲势大开大合,曲调悲戚滂沱,在场之人无不落泪唏嘘。嵇康却从容不迫,仿若死刑不过谈笑一般,悠然奏曲。

    曲毕,嵇康引首就戮。

    初闻这个故事时,我好似年仅七岁。躺在床上听师父给我娓娓道来。听完之后,我沉沉入眠,睡梦中却见一男子,身着残破衣裳,蓬头垢面却不掩周身光芒,端坐在木板架成的高台之上,平静而从容。

    后来我问师父,你怎么能将那故事讲的这样栩栩如生?

    师父沉默良久,方才叹道:“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去亲眼看过。”

    后来归墨告诉我说,师父拜师十五岁时才拜师,但因天资聪慧,二十二岁时便学成出师。彼时,太师父派他去执行了他的第一个任务。而那次任务中,他爱上了一名女子。

    那时我已十六岁,已经略略懂得了什么是爱。归墨说,这名女子长的倾国姿容,曾被誉为天下第一美女。才华横溢,风流不羁,周身傲气,睥睨天下人,却惟独十分尊崇嵇康。她曾亲手奏一曲《广陵散》给师父听,师父听后被曲子震撼,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惹得师父几乎茶饭不思。此后师父便引此曲为平生最爱。

    当时我本没把心思放在这首曲子上,而是不停的追问归墨:“然后呢然后呢?那名女子现在人呢?”

    归墨摇头不肯告诉我,我便赖在他房里呆了一整个下午软磨硬泡,他却始终不曾开口言及。到了傍晚我终于磨尽耐,一甩袖子气道:“你不告诉我,我便自己问师父去!”

    那时我觉得,师父如此疼宠我,我若问他,肯定比问归墨来的容易多了。

    归墨却突然急了,伸手拦住我连门都不让我出。半晌方才无奈道:“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末了又补了一句,“也千万莫去问师父。”

    我忙点头应允。那么个时候,谁还在意他让我答应他什么?大抵就算他让我给他摘来天上的星星,我也断没有不允的道理。最多是事后撒娇着推脱了罢了。归墨向来疼我,我若是撒起娇来,他从来都是依我的。

    归墨叹口气告诉我:“那个女子不久就重病去世。那个病在当时是绝症,死时会极其痛苦,呕血而亡。师父实在不忍看自己所爱之人受那样的折磨,便想不顾规矩,带她回这里来治疗。因此就先回来了一次,打点好上下准备再回去接她,可是却被太师父发现了,立刻下令关了师父一个月。一个月后他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偷偷回去,人却早已香消玉殒,唯剩棺木一座。”

    我当时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顿时怔住了。千想万想,我始终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归墨抚了抚我的脑袋,苦笑着说:“这件事情原本只有太师父、师父和师叔三人知道。我幼时有一次不小心听到太师父和师叔谈话,说到师父始终不肯结婚的时候提到了往事,这才让我知道了内情。难怪师父当时正值壮年却始终不娶,想来就是因为那名女子。”

    太师父收徒异常苛刻,是以不似师父这般弟子众多,终生只有两名徒弟。后来太师父退位,师父继任。而师叔身体每况愈下,最后携家眷随太师父一齐隐居,再无人知晓下落。

    归墨继续道:“为了这事,师父差点与太师父脱离关系。可你也知道,我们这个组织,一旦进来万没有再退出的可能。是以师父便在那个朝代为那女子守墓了三年,三年之后方才回来。太师父一向视师父为继承人,因此便没有多加阻拦,放任他去了。”

    我蜷在沙发里,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随手抓了件归墨的外套披在肩上,却还是觉得冷,怎么都暖不过来。

    我问归墨:“那嵇康又是怎么回事?师父曾去魏国看过他?”

    归墨点头说:“三年之后师父回来,对太师父三叩首,请求让他再最后任一次。师父毕竟是太师父亲手带大的,终究狠不下心,便让他去了。师父只身回到嵇康斩首当日,与三千太学生站在一处为嵇康请命。接着嵇康奏曲,曲调激昂滂沱,师父被嵇康震撼,同时又想起那名女子,心中积郁无法抑制,与那三千学生齐齐恸哭,天地变色。”

    我再问他:“那后来呢?”

    归墨说:“后来师父依言回到太师父身边,比起以前略为沉默了些,举止却都还如常,太师父终是放了心。可是那名女子得事却成了禁忌,再无人敢提及。”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我才想起来一事,问归墨说:“可知道这女子是谁?若是真如你说的那般出色,历史上怎会没有记载?”

    “具体身份我不知道,又不可能去问。”

    我一想,也对。怎么可能去问?这事情,想来师父也是不想让外人知晓的。

    我撇撇嘴对归墨说:“历史上但凡出个有点名气的女人,长相一定是倾国倾城,才华一定是举世罕见,所以这两条本就不能作为寻找的线索……”

    归墨却摇头打断我:“旁的女子我不敢说,可这一个决然不同。我听太师父和师叔说着师父不肯娶妻的事,师叔就突然叹了口气,说,‘也难怪他!那样一个女人,换作是谁都定会念念不忘’。太师父也缓缓点头说,‘我年少时不更事,闲暇时便走遍历史去找些名人来看,着实是见了些彩人物。各朝各国但凡是数得上的美女我算是都见过,可能出色至此般的却仅此一人,再无人可出其左右。’”

    我“哇”了一声。能让太师父如此评价的女人,该是有多出色。莫非师父遇到的是那四大美女之首的西施?

    归墨说,太师父言及此处颇为感慨,与师叔两人相对无言,久久不语,像是陷入回忆无法自禁。后来太师父说:“她真真一身傲气,可却不如寻常的年少轻狂。说起来,她一个年仅十六的女子,能够处事沉稳成熟至此,我也愧不能及。严苛己身,品高洁;才华横溢,温婉解语。此四条足以成全万世美名,而她却不愿留名于册,可见并不看重世俗名利。倾国倾城这四字,她确实担得起。”

    我满脸惊诧的看着归墨。归墨以为我震撼于那女子的德才,叹口气道:“若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咽下一口口水,终于指着归墨,瞪圆了眼睛感叹道:“你你你,这么长的东西你怎么背下来的啊?!”

    想当年他才多大?居然将这些话全记了下来,不可谓不牛b。

    也就是因为这次,我终于发现了师父收归墨为徒的原因。那就是——归墨居然,过目不忘。

    归墨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旁人说的话,交代我的事,抑或是看过的书、电影,哪怕是一长串的电话号码,我看过一眼都绝不会再忘。”

    然后……

    然后我就哭着去找师父了。

    我想跟师父说,你教我的那些历史我本就背不下来,更别说唐诗三千首了……要不然你就别让我背了,要不然你就把归墨的脑子挖出来给我吧。

    我这么盘算着,一路跑到了师父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酝酿了一下情绪,想着何时哭出来比较合适,然后就敲响了师父的门。

    我敲了半天都没人应,便推了推门,没想到一推就开,然后我就见到了,那让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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